程千里榮升宰相,在家中辦“燒尾宴”,專門宴請皇帝和太平公主,同時也款待前來祝賀的親朋好友同僚。
他們老家雖然在京兆府,但並不在長安城內,好在程家祖上是闊過的,在長安也有兩處祖宅。
一處在城北寸土寸金的地方,只是家道中落時已經變賣了;另一處在南邊不甚值錢,反倒還在,程千里初回長安一切都來不及打理正好在城南的祖宅落腳。
長安城兩極分化,城北靠近宮廷衙門集中地、東西兩市,額外繁華擁擠;而城南什麼也沒有十分淒清,睿宗時期唐朝庭嘗試在城南建立一個市場,欲借以發展城南經濟,可沒多久就因生意冷清而以失敗告終,現在丟棄在那里成了乞丐和破落戶遮風避雨的地方。
究其原因,長安城占地面積甚廣,從南到北路途遙遠,又沒有公共交通,除了達官貴人富家大戶,不是什麼人都有馬騎、有車乘,平民百姓交通靠走路或是驢車,所以城南才如此蕭條。
薛崇訓所在的安邑坊去南邊程千里家所在的通善坊就很遠,他只有坐車過去,另有一隊飛虎團騎兵護衛。
他的隊伍剛出安邑坊的時候,從車窗的竹簾縫隙里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只見百姓們都避讓到道旁,其中有個騎馬的女子,雖然身穿胡服女扮男裝,但薛崇訓一眼就認出是宇文姬來了。
他又想起,回來後諸事繁忙,一直沒抽空去宇文家看看。
宇文姬的神情有些傷感,只是默默地看著車馬隊。
神氣的飛虎團騎士個個盔甲明亮,在馬上坐得筆直,手里提著長兵器整齊地行進,還有那輛低調的松木馬車,備受眾人矚目。
旁邊有人小聲說:“河東王爺,在隴右立了大功,這會排場都要趕上太子了……”
宇文姬黯然地想:他是不是已經把我忘記了?
剛這麼想時,忽然聽見人說道:“小娘子是宇文家的麼?”
她回頭看時,只見是一個青衣中年人,長得白胖胖的笑容可掬,沒戴帽子,發髻上用一根木頭發簪插著。
“你是……”宇文姬疑惑道。
白胖中年人的笑容很親切:“在下是河東王府的薛六,就你一老奴婢,我見過小娘子幾回,可小娘子定然沒注意我,所以就認不得。”
“什麼事?”宇文姬的語氣有些冷淡。
薛六小心翼翼地從懷里雙手捧出一個紫色的檀木盒子,雙手呈上來:“既然是正主,請小娘子收下。”
宇文姬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過來,她已經是薛崇訓的女人了,沒必要在一個家奴面前使氣。
正要打開時,卻聽得薛六急忙說道:“別開,這地方人多眼雜,拿回去瞧罷。”
“誰有本事從我手里偷走,我倒是想見識見識,什麼寶貝,你能這麼緊張?”
宇文姬一面笑道,一面就打開了盒子。
頓時一陣金光、紅光閃爍,聽得周圍嘩然聲中,紛紛轉頭看向宇文姬手里。
宇文姬也驚訝萬分,怔怔地看著這個“長相”普通的紫盒子里的東西。
里面是千萬顆小小的赤金組成的精細項鏈,中間有枚紅火的寶石,那寶石不像是死物,就像活的一樣像火焰一般在攢動……
細看之下,才發現是因為反射陽光的關系,不同角度的反光讓它像是在燃燒。
宇文姬一時忘記了生薛崇訓的氣,脫口贊道:“好漂亮呀!”
薛六急忙上前一步,合住盒子,低聲道:“財不外露,借一步說話。”
宇文姬覺得好笑,輕輕掩住嘴,心道這老奴真是個財迷。二人隨離開大街,宇文姬回頭看時,薛崇訓的車隊已經沿著長街漸行漸遠了。
薛六走了一陣才站定:“此物貴重,是我家郎君征服吐谷渾汗國後,兩國兩軍攻石堡城……石堡城您聽說過吧?”
宇文姬道:“你就一回把話說完罷,我沒你想得那麼沒見識。”
薛六忙抱拳道歉,繼續道:“當時吐谷渾汗王慕容氏和郎君見面,送上的見面禮,稀世之物。郎君說下回王府有宴會,送這個給你正好戴。”
宇文姬心下一美,但面上依然沒好氣地說:“這麼珍貴給我嘛?受不起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辦差。”
宇文姬又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又如何帶著這東西出來尋人?”
薛六汗顏道:“寶物自然不會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小娘子在此地。只是方才郎君吩咐之後才交到我身上,指了你的所在。”
“這樣他都能看見我?”宇文姬笑了笑。
薛六一拍腦袋,“對了,還有一個事兒。今兒是程宰相……剛和郎君從隴右回來的那人,他榮升宰輔,在家辦燒尾宴請客,郎君本想帶您去的,可程妃是宰相的侄女,這樣的場合帶她更適合,所以和程妃去了。郎君初回長安,諸事繁忙,等過得兩日再去貴府。還有一句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宇文姬輕輕吟誦這句詩時,纖纖素手輕輕捧著懷里的寶盒,聲音越來越輕。
……
程千里家里辦的這場燒尾宴,請了皇帝和太平公主,做得額外精細,每桌有菜五十八道。
宮里的御廚、大酒樓的大廚,請了不少過來。
通善坊的世家大族、官僚大吏往來不息,城南這地兒真是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珍饈滿桌。
有冷盤,如吳興連帶鮓;有熱炒,如逡巡醬;有燒烤,如金鈴炙、光明蝦炙;此外,湯羹、甜品、面點也一應俱全。
其中有些菜品的名稱頗為引人遐思。
如貴妃紅,是精制的加味紅酥點心;甜雪,即用蜜糖煎太例面;白龍,即鱖魚絲;雪嬰兒,是青蛙肉裹豆粉下火鍋;御黃王母飯是肉、雞蛋等做的蓋澆飯……
酒到好處時,薛崇訓正想起飛虎團那事兒,便問禁軍將軍常元楷要補給和建制。
常元楷是太平公主的人,以前政變的時候和薛崇訓曾並肩作戰,當然沒得話說,滿口答應建制掛禁軍頭上,補給軍需自然就從禁軍中調撥。
但常元楷雖然喝得高興,腦子卻並不糊塗,正色道:“飛虎團是正式騎兵配備,穿兩檔鎧,甲胄長兵弓弩一應俱備,衛隊人數多達一個團,這天子腳下,只有太子有資格擁有這樣的衛隊啊。”
薛崇訓挪了挪位置,靠近了說道:“當初我母親還住大明宮外時,皇帝恩准設宮廷侍衛,鎮國太平公主府外頭可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全是禁軍警戒。”
常元楷苦笑道:“這事兒就得今上和殿下說了才能算,兄弟沒辦法……不過王爺是明白人,殿下當初可以那樣,因為她老人家是公主是女的,王爺可不同。”
薛崇訓聽罷覺得有些道理,便說:“那還是把飛虎團調到玄武門當差,這事兒常將軍幫忙安排一下。”
常元楷端起酒杯道:“小事一樁,義不容辭。”
就在這時,上位上的太平公主笑眯眯地問道:“崇訓,你和常將軍在悄悄說什麼?”
薛崇訓搖頭道:“沒事,隨便閒聊幾句。”
他並沒有把擁有衛隊的事兒說出來讓母親特殊對待……
有時候還是低調些好,太招搖了反而引人非議啊。
同僚除了祝賀程千里拜相,也祝賀在場的酒桌上的薛崇訓封王,並相約要登門拜賀。
薛崇訓當然沒有推辭,到時候再辦一場宴席就是。
這長安的生活便是如此習慣就好,歌舞升平,日日酒肉紙醉金迷、夜夜嬌娃歌舞。
敬酒的、拍馬的陸續上來,杯盞交錯之際,薛崇訓倒是喝得渾渾噩噩、一臉漲紅,滿身的酒氣。
但宴席結束後,又有唱歌演戲的搭台子給人取樂。
薛崇訓一身酒氣只想洗澡,但大家的興致都很高,他也不好提早離席,只得坐在那兒一邊喝茶吃茶點,一邊看戲。
台上巧好在演參軍戲,這種詼諧搞笑的節目倒是很歡樂,是唐朝官民喜聞樂見的共同愛好之一。
參軍戲在薛崇訓看來有點像現代的相聲,都是兩個人在台子上磨嘴皮子瞎扯淡。
參軍戲定有兩個角色“參軍”和“蒼鶻”,並有許多道具是現代不曾見的,比如用軟布包過的打參軍的頭的木槌。
薛崇訓抬頭看時,只見台子正中坐著一個儒服險巾、褒衣博的文士模樣的人,他獨坐在正中,另外一個穿道袍的坐在角落里。
他一瞧覺得有些新奇,便轉頭對旁邊的程婷說道:“今天的參軍戲倒是別致,沒見參軍和蒼鶻呢。”
程婷很內行似的說道:“這是《三教論衡》,很好笑的,郎君看看便知。”
只聽得坐在角落里的人問道:“先生既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
文士對道:“婦人。”
問者驚道:“何也?”
文士淡定地說道:“《金剛經》雲:敷座而座。或非婦人,何煩夫坐然後兒坐也。”
聽眾們頓時哄堂大笑。
台上角落里的人又問道:“太上老君何人?”
文士道:“亦婦人也。”
問者面有不齒,卻聽得:“《道德經》雲: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倘非為婦人,何患於有娠乎?”
這時皇帝李守禮也聽懂了,撫掌大笑。
問者又問道:“文宣王(孔子)何人也?”
道:“婦人也。”
問者道:“何以知之?”
道:“《論語》雲: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向非婦人,待嫁奚為?”
汾哥李守禮覺得很有趣,當即便大聲道:“講得好,給那穿長衣服的賞個官兒!”
眾官僚面面相覷,總算有個人在皇帝面前輕輕進言道:“陛下,朝廷的官不能亂賞,陛下要是覺得好,賞些金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