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在沙地上擺上了竹竿、量角器、還有一些木工用的工具,讓幾個木匠打下手,就在那兒忙活起來。
旁邊的軍中將領、衙門的文官見老大在那里做些很稀奇的事兒,都好奇地在一旁圍觀。
工科房的官吏最是期待,抱著一種求知的態度仔細瞧著,就瞧衛國公要怎麼測量懸崖高度……
在這沙土上搗鼓一陣,就能搗鼓出遠處的崖高幾何?
那也太玄乎了!
只見薛崇訓先在地上立了塊木板,然後拿來掛著鐵錐的墨线,垂直後輕輕一彈,便在木板上留下了一條垂直的墨线。
照此方法,他又在靠後的位置的木板上畫了一根垂直的墨线。
接著在兩塊木板旁邊分別立了一根竹竿,和那兩根墨线保持平行;然後在兩根竹竿上橫放了另一根竹竿。
如此搗鼓了半天,薛崇訓調整角度,讓橫放的那根竹竿斜向上瞄准了懸崖頂。
接著他開始用木工工具記錄斜竹竿的角度,畫在宣紙上,用量角器測量出角度……
角度約五十度。
就在這時,一騎飛奔而來,大聲喊道:“明公,趙司判報,已測出到山腳的距離。”
騎士奔至人群外面跳了下來,大步走進來,雙手拿著一張宣紙躬身呈了上來。
一個書吏接了宣紙,復拿到薛崇訓面前。他接過來一看:一百一十三丈。
薛崇訓默不作聲,拿了自己測量的角度和趙司判的數據離開了原地,走到一旁的大傘下,大模大樣地說道:“筆墨伺候。”
“得令!”
這哪里是戰場,就跟某王公貴族出門郊游一般!周圍的胥役軍士忙活著侍候薛崇訓,搬書案的搬書案,磨墨的磨墨,場面實在好笑至極。
薛崇訓剛坐下,就有工科的官吏急忙圍住剛才遞宣紙的書吏,問道:“多長?”
“一百一十三丈。”
眾官吏急忙在自己的本子上記錄,邊伸長了腦袋去瞧薛崇訓在寫劃什麼。
他們的求知欲來源於應用,新的測量高度的辦法(雖然粗糙),只要學到手,就是一項本領,對工科官吏的仕途發展是很有好處的。
薛崇訓將周圍的事兒看在眼里,一面寫寫算算,一面像教書匠一樣講解道:“《九章算術》雲勾三股四弦五,就是說這種三角圖形。只要形狀相似、角度一樣,三條线的長度都成比例……”
有的官吏若有所悟地點頭記錄薛崇訓的理論,有的正抓住機會大拍馬屁,什麼衛國公博聞廣記、學富五車雲雲,反正什麼詞兒惡心就說什麼,聽得薛崇訓恨不得跳起來扇他丫幾巴掌。
薛崇訓一面講解一面開始運算。
現在他手里有兩個數據,直角三角形的角度、距離山下的平行距離,兩個條件算出懸崖的高度毫無壓力。
至於tg五十度的數值,因為沒有函數表不能查,但也無壓力:畫一個銳角五十度的直角三角形,用對邊長度除鄰邊長度,不就算出來?
就在這時,有軍士來報:吐谷渾盟軍前鋒距離湟水十里,汗王慕容氏親率衛隊拜會來了。
一旁的幕僚建議道:“如今吐谷渾是我友軍,為展現大唐禮儀之邦,主公該迎出轅門。”
薛崇訓沉吟片刻道:“知道了。”然後繼續寫寫畫畫。用相似三角形的方法,他總算算出tg五十度的數值大概是一點一九。
然後帶入距離山腳的長度一百一十三丈,得出了懸崖高度一百三四丈半。
後面的乘法運算大家倒是明白,“九九歌”在周朝就有了,只是薛崇訓用阿拉伯數字列算式讓眾人看得一頭霧水。
薛崇訓少不得解釋用列式計算復雜乘法的好處。
薛崇訓沒有穿官服,也沒有穿盔甲,身上穿著他那件青色三十六揩的葛衣,真有些像一個傳道授業的賢士一般,他自坐於眾青紅袍衣的官吏中間侃侃而談,不知不覺中感覺自己和孔子、孟子和眾生一樣在傳播大道,一時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他把手里的結果交給司工趙司判:“懸崖高一百三四丈半,相差不會太大,不信等拿下石堡城你們用繩子丈量,看我算錯沒有……你用這個高度來設計建造土山即可。”
這是行軍總管親手給的數據,就算造錯了也不關他們司工房的事,能推卸責任的事兒,趙司判哪里有不願意的,當下就毫不猶豫地答道:“明公深算,焉有不准之理?果然神!咱們目測這懸崖,差不多就高百余丈,神算呐!”
薛崇訓笑道:“甭盡說好聽的,我不知道你心里想啥?”趙司判頓時有些尷尬。
他這人說話就是經常不循規矩,把人說得啞口無言不知如何作答,好生無趣。
薛崇訓的屁股離開胡床,站了起來伸個懶腰,心下一陣高興,沒想到做數學題能做得這麼爽……
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意猶未盡地回顧眾官道:“投石車的投擲加速度、拋物线的計算等等你們肯定不懂,到時候需要估算投擲高度的時候盡管來問我,我給你們算。”
眾官吏一副五體投地的表情,馬屁震天響,“一切都在主公的妙算之中,攻城焉有不勝之理?”“真乃諸葛出世、孔明再生……”
王昌齡淡然地等大伙的馬屁都拍夠了,才諫言道:“那吐谷渾汗王慕容氏快到了,主公是否要換身衣裳。”
薛崇訓低頭一看身上的麻布,回顧眾人道:“我需要換衣服嗎?”
大伙不明所以,不知如何作答。
薛崇訓拍了拍王昌齡的肩膀笑道:“我要不是大唐的國公,穿得再花俏那汗王也不會正眼看一眼,可我不是國公麼?瞧瞧,陳兵列馬多壯觀,我穿麻布有何關系?”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好像遇到了什麼極大的樂子,只有薛崇訓立刻收住了笑容,一點笑容也沒有。
他當即便點了兵馬出營迎接慕容宣,旌旗獵獵鐵甲如雲,眾軍前後簇擁下,薛崇訓心情大好,差點就詩性大發,高唱“老子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擒蒼……”
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潔白的雲,青藏高原這邊的天是額外得干淨,就像剛剛被洗滌過一樣,藍天綠地、蜿蜒的湟水,薛崇訓胸中一陣開闊,“駕!”
喊了一聲,一抖韁繩,腳下輕輕一踢馬腹,便沿著河岸的路奔了出去。
眾軍急忙跟上,一時塵土飛揚煙霧彌散,給純淨寧靜的高原增添了熱鬧的氣氛。
遠遠地看見了一撥人馬向這邊過來,正是慕容宣的隊伍,斥候已經探明了。
待人馬走得近了,才看清吐谷渾人群前面有個穿白袍的人,應該就是汗王慕容宣。
這是薛崇訓第二次見這個汗王,知道他還是個年輕的少年。
兩邊的人馬相距幾百步時,薛崇訓抬起手臂示意眾人停下來,對面也停了下來,只見那白袍少年後面有個騎士扛著個金光閃閃的動物圖騰,那玩意薛崇訓也見過,記得上回是插在王帳上面的。
看不清白袍人的臉,那人帶著羅幕,吐谷渾人興戴那玩意,可以遮蔽風沙。
薛崇訓策馬上前時,那白袍人也單獨騎馬迎面而來,兩人在中間相遇。
白袍人掀開頭上的羅幕,露出一張瘦削清秀的臉來,深深的眼窩,面相果然和慕容嫣有些相像,不愧是親姐弟,不是慕容宣是誰?
慕容宣安靜地坐在馬上,蒼白的臉色好像有些病容,他淡然地說道:“西海慕容氏應大唐皇帝的詔書起兵十萬,在石堡城共襄大舉。”
是不是真有十萬人,可就不好說了。
薛崇訓微笑著看著慕容宣道:“長安會知道汗王的忠誠和功勞,請。”
慕容宣放下頭上的羅幕,輕輕一回頭,後面的人馬便緩緩啟動,跟了上來。
這時薛崇訓看到了熟人,吐谷渾大相伏呂,這胖子實在是個悲劇,老婆都成薛崇訓的情人了。
薛崇訓見到他便滿面堆笑道:“大相別來無恙?”
伏呂哈哈笑道:“無恙無恙,不想沒幾個月又和衛國公見面啦。”
“緣分啊。”薛崇訓和這伏呂說起話來倒是覺得輕松,不似和慕容宣那般拘謹,用開玩笑的口氣道,“對了,公主沒來麼?”
伏呂道:“之前還嚷著要來,可王上說這回要和各族會盟,軍中帶個女人怕惹人笑柄,她便沒來成。”
薛崇訓的心里微微一陣失落。
慕容宣與薛崇訓兵馬而行,這時說道:“衛國公在書信中言,會給予我族以軍械援助,希望能因此降低傷亡。”
他一面說一面抬頭看著遠處的懸崖,“此城艱險……”
“我在信中所書絕非虛言,這回死不了多少人。”薛崇訓胸有成竹地說道,“像以往那樣死個幾萬,就算取勝也太慘烈了點。”
一眾人馬靠近駐扎在湟水邊的唐軍軍營時,薛崇訓指著那邊道:“我們打算在那邊築幾個土城,得以用攻城兵器直接攻擊懸崖上的要塞。兵力不是問題,只是修城需要大量人力,這就得借汗王的人馬……出汗比流血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