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火光燦爛,真是熱鬧到了極點。
一堆堆的篝火、一點點的火把相映成輝,仿佛在這邊陲之地突然平地而起一座生機勃勃的鬧市。
人們分作兩班,連晚上都不停息,徹夜趕工,開始建築三座土山。
薛崇訓站在一個山坡上俯視熱鬧的景象,感覺這幅熱鬧的場面仿佛充滿了詩情畫意。
如果用詩人的目光看它,確實如此,天地間是如此壯麗;但事實現在的一切毫無詩意可言,不過是兩個文明為了生存空間你死我活的爭奪罷了。
沒有憐憫、沒有感情,制造出絢爛的夜色不過是因為薛崇訓等人覺得設法用遠程攻擊更實用。
假如換一種辦法,用人命上去填,血肉橫飛血流成河,恐怕更能表現出這場游戲的本質。
就在這時,只見有個人影正從山坡下面上來,侍立的衛士沒有絲毫阻攔,定是熟人。待近些了,薛崇訓果然看清來人是王昌齡。
“這邊視线挺開闊。”薛崇訓很隨意地說了一句。倒是王昌齡不慌不忙地抱拳一禮,很有禮節。
王昌齡的體力沒薛崇訓好,爬上來有點累,長呼一口氣道:“這地方難攻,難就難在沒法展開,人馬再多都沒有用。三十里狹地,地勢險要……誰控制了這地方就能將河湟甚至隴右地區控於鼓掌之間。”
薛崇訓苦笑道:“所以這麼大點一個城能聞名朝野,如果這次我們攻陷了石堡城,定能聞名天下。”
王昌齡道:“此城號稱鐵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如城中有數百軍據守,不傷亡兩三萬人別想染指……主公的戰法如能湊效,當稱奇功。”
聽到這里,薛崇訓的心情好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意,用期待的眼神極目望去,心中充滿了期待。
希望那些火藥球能湊效,能順利拿下石堡城,這樣沒有消耗太大國力就為大唐取得一處極其重要的戰略要地,回到長安該多風光!
……
西石峽至藥水溝的幾十里地方忙個不停,戰爭已經開始了,但並未開始廝殺,唐朝這邊的人只顧日夜築山。
聯軍主力在東面的湟水线上駐扎,沒有往里擠,他們的作用就是防備吐蕃援軍從石堡城過來導致攻城的人馬全軍覆沒。
不過吐蕃幾個月前才在積石山大敗,估計還沒緩過氣來,並沒有調大軍再次在石堡城爭奪。
三座人工土山的工地距離石堡不足兩百丈,唐人早已計算清楚,只要減少高度落差,這個距離就在重型投石車的射程內。
但吐蕃人居高臨下卻拿工地沒辦法,他們的技術實在有限得很,雖然從漢人那里學到了一些工匠技巧,也能做弩炮投石車雲梯等器械,但質量就不敢恭維,射程也大打折扣,完全達不到兩百丈那麼遠,精度更差。
吐蕃人想阻止建築工地繼續施工,只能從方台上出來,用近戰解決問題。
薛崇訓接受了劍南軍部將的建議,調了二百步軍常駐崖下防備。
這地兒部署太多兵也沒用,只能縱向擺列在谷地里根本擺不開,布二百人就可以抵擋好一陣了,出事兒了臨時從後面增兵都來得及。
此時沒有起重機等各種設備,修工事的速度實在慢得可以,就算日夜趕工,轉眼間忙活到六月間了還沒修完。
雙方在藥水溝谷地中對峙了一個月,連一仗都沒打。
終於在六月中旬一天晚上發生了第一次戰斗。
吐蕃人大概無法再忍耐唐人鮮卑人在眼皮底下修工事,而且一修就是一個多月,他們從方台上趁著月黑風高摸出來想毀工事,又正巧唐軍守軍久來無事麻痹大意,讓其偷襲得逞。
吐蕃軍殺將過來時,那二百唐軍還沒形成戰陣,當下就沒抵擋住。
混戰之下,一部分吐蕃人衝到了三座人工土山下,那里只有一些擔土干苦力的吐谷渾奴隸,毫無抵抗力,頓時就被殺得四散逃跑。
吐蕃人在木架和勞動工具上撒上油,放起火來,一時火光衝天把那些木頭的東西燒了個精光。
但對已經修上去的土山他們沒辦法,此時又沒有炸藥不能直接炸掉,情急之下找不到辦法破壞。
於是他們抬起粗木柱去撞,想像撞城門那樣把土山撞塌,無奈唐人的建築方式是以土夯嚴實為基礎,那些泥土被夯得十分結實,被衝撞之下一時半會都不會動彈。
薛崇訓也聽到了突襲的消息,當即責令張五郎調兵迅速增援,同時和吐谷渾大相伏呂匯合,叫他調吐谷渾軍為後續部隊繼續跟進。
張五郎調了三個團騎兵迅速趕到石堡下,當即發生激戰,後面的吐谷渾軍也來了,把狹長的谷地塞了個滿滿的,果然是人多也無法。
薛崇訓爬到高處去看戰場上的情形,但是晚上看不甚清楚,只看到前面火光閃動,耳朵里聽到嘈雜一片,反正是打起來了。
他心里也是有點著急,主要不太懂建築,不知那土山究竟能承受什麼程度的破壞,要是辛辛苦苦修了一個多月的工地被徹底破壞,不是瞎忙活了?
他找來司工房的趙司判問:“你修的那土城會不會塌?”
可趙司判這人最怕擔責任,相處一個多月以來薛崇訓也知道。
果然不出所料,趙司判支支吾吾地說:“用料、構造都沒有問題,一般不會坍塌,但是如果被人為破壞,下官就不好說……”
這摸棱兩可的話,薛崇訓也判斷不出來究竟是什麼狀況。
趙司判當然不會拍著胸膛擔保:他是工科的,只負責建築,反正修建起來的土城沒有自己坍塌就不關他的事;被人為破壞是守備的責任,關他屁事,當然犯不著趙司判為別人頂黑鍋。
薛崇訓眉頭緊皺,心下十分郁悶。
要是前功盡棄不只是耽擱時間的問題,東面湟水岸邊以吐谷渾人為主的聯軍近十萬人,每天都要吃喝多少東西!
這仗拼的是國力,讓吐谷渾人這麼耗,他們那點地盤恐怕不禁耗。
他意識到嚴重性後,當下便親筆寫了命令,傳令張五郎:半個時辰之內擊退敵軍,奪回工地。
張五郎正在前面的三團劍南軍官兵後面督戰,接到傳令兵的信札後,展開紙湊到火光下一看,薛崇訓的親筆信,他當即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抬頭看去,前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刀槍在火光中明晃晃地亂閃。
本來增援過來的是騎兵,但現在都下馬作戰了,因為地方太小步軍能排列得密集一些。
身邊的部將說道:“地方太窄,施展不開太費時候了。”
張五郎怒道:“傳令前軍前進,殺出血路,後退一步者,校尉隊正皆斬!”
殺聲和慘叫聲中戰鼓擂擂,下馬的唐軍騎兵身上照樣穿著沉重的兩檔鎧,密集的隊形人擠人連轉身都不可能,此時還有什麼武功招數可言?
根本沒地兒給你比劃,見人就捅,或是被人捅,只能硬扛著,躲都沒地方躲。
有將領大聲吆喝著:“死也要站穩,別摔倒……”此情此景,倒下就被踩成肉泥。
頭頂上箭矢飛舞,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箭從身上某盔甲單薄的地方扎進肉里。
眾人睜大了眼,多數人臉上都有恐懼,什麼視死如歸都是扯淡,冒死前進不過是職責所在,後退就犯法而已。
還好唐軍的戰斗力果然比吐蕃人強,裝備也更優良,形勢已很明顯,唐軍步步推進,吐蕃人邊打邊退。
待天空漸漸泛白的時候,唐軍總算奪回了工地,吐蕃往方台上退卻。
後面的吐谷渾兵沒派上用場,這時被下令追擊,跟著吐蕃潰兵往懸崖小徑上衝……
結果很明顯,被一堆石頭滾木弩炮亂七八糟的玩意砸回來,死了不少人,死得莫名其妙。
張五郎走到工地上一看,還好三座土山還好好地高高矗立在那兒,只是四周的獨輪車、木架、梯子等等玩意全部被燒個精光,余燼猶自冒著青煙。
薛崇訓隨後也來到工地現場察看,看到工事並未遭到破壞,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些工具被破壞了倒不是大事,從後面再運送上來就是。
薄霧中還有股燒焦味和血腥味,四下里七零八落地橫著許多屍體,斷劍殘槍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分外狼藉,眾軍正默默地抬屍體,收拾戰場。
薛崇訓冷冷問道:“負責戒備工地的人呢,死了沒有?”
這時一個發髻散亂身披盔甲的將領急忙向這邊奔了過來,還沒走到地兒,就被薛崇訓的侍衛攔下,繳了他的佩刀。
“末將大意誤事,罪該萬死!”那將領急忙跪倒在地。
“你說得太對了。”薛崇訓揮了揮手,“拖下去砍了,首級傳視三軍!”
四五個軍士頓時撲將上去,將其按翻在地,拉住胳膊便走。那將領一臉絕望,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自己說的罪該萬死。
不出片刻,聽得“咔”地一聲,那將領的腦袋便滾落進土里。薛崇訓環顧眾官眾將道:“工地已快完工,誰失職出紕漏就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