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薛崇訓來北方是平定張仁願的叛亂,那時是春夏之際氣候並不嚴寒,這回卻真正感受到了草原上的寒意。
其實冬季還沒來臨並不是最冷的時候,但薛崇訓同樣覺得一早一晚手腳冰涼,加上風大這氣候真比長安難過多了。
行軍的時候將士們口中呼吸吐出的是白汽,正是因為空氣溫度低水蒸氣迅速凝結的緣故。
杜暹撤出黑沙城之後又和中軍這邊聯系過,薛崇訓得知了來龍去脈斷定是被截了軍令,並贊許了杜暹的主張。
幕僚們感嘆:信物令牌都是真的,只是用了漢字,一點蛛絲馬跡就能讓杜將軍識破,真非常人可為。
薛崇訓笑道:“能讓杜暹直接撤軍的並非那蛛絲馬跡。”
文官們好奇地問道:“那是何物?”
薛崇訓忽然想起與杜暹合奏時的默契,走調時總是能合拍。他便笑而不語,眾官疑惑不解。
此時明光軍並未向西撤退與主力匯合,而是布置到了東面,作為一個監視契丹人的先子。
契丹也是驍勇善戰的民族,現在被突厥統治也是前因,最初契丹人是既敢襲擾唐朝又敢和突厥拍板的主,結果一次唐軍與突厥聯合討伐,契丹被擊敗被迫投奔了突厥人。
不過他們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甚至可以影響天枰。
張九齡建議道:“明光軍一萬人破突厥都城震懾四方,現今局勢對突厥人也不容樂觀。我們應再次派遣使臣前往契丹與之聯絡,讓他們審時度勢勿要與我為敵。就算不能爭取到契丹人聯兵伐突厥,只要他們按兵不動爭奪漠南控制權的力量也偏向於大唐。”
薛崇訓以為然,便下令授權杜暹,就近聯絡契丹拉攏。
十余萬人馬帶著輜重糧草不慌不忙地向黑沙城進發,也許那座城池又會作為會戰的爆發地點。
唐軍並不著急,行進緩慢每日旁晚便扎營修整,各軍嚴密布防。
唐軍主力分作九軍,還有幾股游牧族的聯軍當然沒有擠作一團而是按照秩序排列行軍陣型的,在茫茫的草原上這支大軍就像一支艦隊一樣浮在原野上。
中間全是唐朝軍隊,唯有慕容鮮卑人例外,他們就位於神策軍一側,慕容宣旁晚時還會到薛崇訓的大帳里坐坐。
薛崇訓並未責怪他作戰失利的罪過,反而出言寬慰,二人的關系因此毫無芥蒂好如以前。
常常有人要面見薛崇訓問大帳外的官吏“王爺在做什麼”,官吏就大聲說:“和吐谷渾汗王下棋。”
主將的從容生活能影響軍心,給將士們一種成竹在胸的感覺。
慕容宣與薛崇訓相處的這段日子,把圍棋也學會了,常說很有意思……
當然薛崇訓也覺得有意思,因為他很難在官僚中找到像慕容宣這樣的新手來贏。
這日薛崇訓正在和慕容宣下圍棋,忽然得報抓獲了幾個突厥人,揚言有突厥部落要投奔過來,派人來聯絡的。
薛崇訓一聽很有興趣,他就是想把默啜搞得眾叛親離,立刻就下令親自面見,並傳“二齡”及幾個通曉突厥事務的官吏到大帳一並接見。
過得一會兒就見得幾個披頭散發穿著皮甲的突厥人被唐軍軍士押著進了大帳,但見這些人神色慌張舉止荒疏,薛崇訓的眉頭一皺心道恐怕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
不論穿著打扮,就說那些突厥上層的人起碼見過不少世面,絕不可能在公眾場合這般表現。
旁邊的官吏用突厥語問道:“你們會說漢話嗎?”
他們忙搖著腦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些突厥勇士上了戰場不沭,但這樣的社交場合因為沒什麼經驗就顯得拘謹非常。
於是官吏就用突厥語和他們說了一句話,然後等著翻譯給薛崇訓聽。
不料這幫漢子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站在那一言不發。
過得許久,其中一個才掏出一個木盒出來,指著它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頓。
官吏回頭躬身對薛崇訓說道:“他說是暾欲谷部落的‘世子’亓特勒派來的,想投奔唐軍,盒子里面有亓特勒寫給晉王的信件。”
“拿上來。”
薛崇訓也是半天了才說一句話。
侍候在一旁的家奴先把盒子打開檢查之後才放到薛崇訓的面前,里面盛著兩卷紙。
薛崇訓展開一卷發現是張草圖,看了一會兒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就隨手丟在一邊,展開第二張滿篇的勾勾掛掛像是突厥文字,反正也不認得。
他便遞給旁邊的文官道:“叫人翻譯出來再給我看。”
“是。”官員應了一聲又說,“突厥國確實有個暾欲谷部落,是可汗阿史那氏的親戚。”
薛崇訓點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漢子,便說:“這幾個人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叫下去先安頓,等我看明白信上說個什麼事兒再找他們。”
等到懂突厥文字的官吏把信譯出來遞到薛崇訓跟前,他才看了個明白。
大概說的就是突厥有個部落不滿默啜的統治想要棄暗投明並且願意幫助唐軍作為內應大敗突厥軍隊……
看到後面,薛崇訓忽然發現了李適之的名字,立刻放慢了閱讀速度。
原來亓特勒知道李適之的來歷,是遭到“妒賢嫉能”者迫害,才逃到突厥去的,亓特勒便認定李適之也是薛崇訓的仇人,所以專門提及,欲讓李適之落到薛崇訓的手里生不如死。
這番計較倒是讓亓特勒多少有了點智慧。
薛崇訓看罷恍然心道:殷辭在三城沒有抓到李適之,原來是逃到突厥去了,還混得風生水起……
這家伙確實有些能耐。
薛崇訓對這封信的真實性又多信了幾分,不然突厥人怎麼知道李適之的事兒那麼清楚?
既然寫信的亓特勒是阿史那氏的親戚,那麼軍中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應該認識,不如找來確認一下,至少能判斷亓特勒這個人是否存在。
薛崇訓想罷便命人去傳阿史那卓過來見面。
阿史那卓一聽到亓特勒的名字居然在唐軍營中說起,神色便有些異樣,隨即答道:“確是有這個人,他是左賢王暾欲谷的孫子。”
薛崇訓點點頭,觀察了一下阿史那卓的神情,隨口問道,“這個人莫不就是你的情郎?”
阿史那卓急忙搖頭:“不是!怎麼可能他是我的情郎?”
“哦……”薛崇訓又問,“那你的情郎叫什麼名字?”
阿史那卓紅著臉,她當然也知道李適之的來歷,暾欲谷帶李適之到王城時就說清楚了的。
她自是不願意出賣李適之,告訴薛崇訓李適之的所在,便沉默不語。
好在薛崇訓也沒追根問底,見她不說也就作罷,好像並不是很關心。
這是她想到自己遇見的兩個唐朝男人相互是仇敵,心下不由得感到有些異樣;同時李適之和亓特勒也相互看不慣,男人之間好像總是在鬧別扭。
不過薛崇訓和跟前的吐谷渾汗王關系看起來倒不錯,聽說他們常常在一起下棋有說有笑。
或許是她這段時間身在唐軍營中的緣故,心里琢磨得最多的人不再是李適之,反而變成薛崇訓了。
想到這里,阿史那卓又看了一眼薛崇訓,見他已低頭不語好像也在想著什麼事。
薛崇訓比英俊和李適之差遠了,而且給阿史那卓的印象有點沉默寡言,正因如此才讓她有點琢磨不透,越是好奇。
薛崇訓忽然抬頭問道:“亓特勒既是你們家的親戚,為何要背叛默啜,兩個部落之間的關系不好?”
阿史那卓如實答道:“亓特勒的祖父暾欲谷是闕特勒‘設’的岳父,闕特勒是我的哥哥,便是前可汗骨篤祿之子。默啜可汗奪了汗王,一直都猜忌闕特勒以及他身邊的人,所以暾欲谷部落與默啜可汗是親戚卻並不算親近。”
“你原來不是默啜可汗的親女。”薛崇訓道。
阿史那卓點點頭:“他是我的叔父,收我做養女。”
薛崇訓弄明白這個宣稱要投奔的人的關系,便不再問阿史那卓什麼話,他又屏退了一些不相干的官員,與幾個心腹幕僚將領商議這件事。
張九齡等人拿著那張圖研究了一陣,弄明白畫的是突厥軍兵力部署的位置,但不辨真偽。
大伙都不敢斷定暾欲谷部落是不是真心投靠,很可能是誘餌奸計,不得不防;但如果真能在突厥軍中得到內應,無疑對於不熟地形環境的唐軍極大有利。
薛崇訓動心道:“亓特勒在信中說讓咱們夜里進攻標明的位置,殺入突厥中軍俘虜默啜和罪臣李適之,他在營中作為內應……真如所說,我們在突厥猝不及防時進攻其中樞,一旦得手就有全軍獲勝的機會……”
王昌齡道:“兵不厭詐就怕是計,咱們殺進去中了埋伏反而吃虧。”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是有這個風險,不過咱們完全可以試一試,將大軍列在突厥陣前,衝一股人馬進去瞧瞧,隨機應變。”
……
過得幾日,唐軍已到五加河岸,距離黑沙城已不遠了。
幾個陣營相互呼應沿著河岸水源慢慢行進,軍隊連綿數十里簡直是人山人海。
不出所料默啜可汗的主力仍然在黑沙城附近活動,看來在這個地方的一場決戰難以避免。
此時默啜也不敢放棄黑沙城避開唐軍兵鋒,放棄這里意味著放棄整個漠南草原的控制權,形勢當前不想處於弱方只能爭鋒相對。
兩軍各自的勢力范圍內游騎活動頻繁,經常發生小規模的衝突,薛崇訓中軍也沒機會靠近突厥大軍那邊摸清其具體兵力部署,唯一可用的資料就是亓特勒送來的那張潦草的圖紙,還不知真假。
能確定的是突厥軍的大致活動范圍,在這樣的軍情信息下要進擊決戰並無不可,但想偷營卻信息不足。
大戰的風聲越來越緊,黑沙城附近早已不見牧民,只有軍隊活動,那些藏在突厥牧民中的細作奸細也無法為唐軍提供軍情。
張五郎及殷辭琢磨了那張圖之後到中軍大帳進言:“按照圖紙標明的位置,突厥中軍前方布有兵營幾個人馬數萬,如若我軍要突然襲其中軍大營,非得有一股騎兵深入敵軍勢力范圍不可。萬一是計,前軍必被圍攻覆滅;可能更糟的是突厥人預知我主力動向,反襲我後方大營燒了輜重糧草,我軍如何久持?請薛郎三思。”
薛崇訓點點頭道:“你們說得很有道理,但突厥軍布兵前重後輕,要是讓東面的明光軍從其後方襲營如何?”
兩個武將面面相覷,又道:“那冒險的便是明光軍一軍。”
薛崇訓沉吟片刻道:“關系國家盛衰的大戰不能全靠賭,也不能讓杜暹部因為咱們的戰略錯誤去送死;但戰機隱露,也不能因過於謹慎而錯失了戰勝的機會。你們下去想一個方案出來,既要有所防備,又不能坐失良機,想想是否有完全之策。”
到得下午薛崇訓又下達了一個軍令,命令各軍在五加河沿岸扎營防御停止行軍。
這地方有水源,就算河水被截流也可以挖井,河岸肯定能挖出地下水來;同時大軍的輜重糧草充足。
所以薛崇訓中軍認為可以在這里駐扎不用著急。
全軍修整了兩日,張九齡等人制定出作戰計劃遞到了薛崇訓跟前讓他過目。
計劃在河岸構建工事開戰之前將糧草吞於其中,在周圍布兵嚴防,預防突厥襲後軍輜重;再以主力夜出靠近突厥軍范圍,但並不襲其中軍大營,而是分兵對圖紙上標明的軍營進行試探進攻,探明虛實;同時杜暹部向西移動,如果探明突厥各營都在預計的位置,那便沒有足夠的兵力部署伏兵合圍,可下令杜暹部立刻奔襲預計的突厥中軍尋戰機破敵。
要是這一切都順利的話,突厥中軍被襲,勢必造成指揮混亂,西面唐軍主力再進攻進行決戰,勝算極大。
這份計劃是好幾個心腹文武商量出來的,對很多可能存在的漏洞都有考慮,相對比較周全。
薛崇訓琢磨了一陣便爽快地提起筆在上面畫押簽名存檔,決定實施。
事不宜遲,唐朝中軍一面開始修築工事,一面派人去向杜暹傳令去了。
軍令自然用密文書寫,對作戰計劃知情的人非常少,重視信息戰的思路在這個時代薛崇訓顯然在境界上超越了世人。
杜暹接到作戰計劃後,並未急著西進暴露目的,早先仍在原地按兵不動,同時關注著契丹人的動向。
就怕萬一契丹人從東面出動,明光軍的處境就尷尬了。
唐使幾度密遣到契丹,除了勸說契丹人投靠,也充當監視他們動向的間諜,如果契丹要動員大軍必然有些跡象。
契丹首領名叫李失火,唐太宗時期的契丹首領率諸部請內屬,唐廷以其地置松漠都督府,以其首領窟哥為都督,封無極縣男,賜姓李氏。
初時唐廷武力強大,其子孫皆以姓李為榮,這一脈的姓氏便傳了下來。
從唐太宗時期到現在六十余年間,契丹幾度反叛歸附,最近一次反叛後被唐軍聯合突厥、奚的兵力擊敗,其地盤大多落入突厥汗國之手,契丹因此也對突厥汗國俯首稱臣。
但他們對突厥人來說顯然不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是一個種族。
當然他們也對唐朝沒有太多的歸宿感,不過在周邊強國存在的情況下總是要與其中一個和解方能生存。
唐使來“招安”,李失火及其臣僚表面上客氣對待,背過身便沒什麼好話。
臣僚們議論道,“漢人從來就沒看得起過我們,將我們視作蠻夷禽獸,那些投到河北求生的契丹人如何?還不是給人為奴為婢的待遇!”
“我們契丹人的性命就不是條命?憑啥要為唐朝賣命?”
“也不能光說他們的不是,李唐還好,李家公主也嫁了幾個過來,契丹人在唐境也有做官的。”
“不過薛崇訓當政就別指望了,聽說唐朝要嫁個公主去吐蕃,他真就給半道搶了回來!”
“對,薛氏沒什麼好指望的!”
李失火抬手平息眾人的議論,說道:“薛氏不是什麼好鳥,突厥人也差不多,每年都掠奪咱們的牛羊,這要到什麼時候?這次兩邊咬起來,咱們該高興才對。”
“兔死狐悲,咱們得防著薛氏對付完突厥,不給咱們好臉色。”
李失火冷笑道:“上回要不是咱們被三面圍攻,能擺在唐人手里?他們想拿咱們動刀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再說那默啜去年派兵襲華清宮得罪了太平公主一家子,才遭來大敵,和咱們契丹人有什麼關系?薛氏要是瘋了到處動兵,那也沒什麼好怕的。”
眾人覺得首領說得有道理,也附和道,“眼下這情勢突厥人要吃不完兜著走,好漢難敵人多,突厥周圍的部落都反了,都城還被唐軍被洗劫一遍,咱們再跟著突厥人一條道走到黑確非明智之舉。”
“但要為漢人賣命,實在值不得!”
李失火笑道:“漢人也沒打算靠咱們,多次派人來的目的我想無非就是讓咱們別幫突厥人,只要袖手旁觀就可以了。這事兒別急,上次咱們不是吞了烏羅護的地盤嗎,正好讓漢人承認此事。等到大戰結果成定局之時,咱們再派兵做做樣子,占一些突厥人的牧場,然後向唐朝稱臣討個什麼官位。”
眾臣哈哈大笑:“對,漢人就愛這個面子。”
李失火正色道:“咱們不好面子,誰願意叫別人主子?但有那本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