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朝臣所料,薛崇訓大致處理了善後便上表班師回朝。
他將集結在隴右的十萬大軍化整為零,重新分調到河西朔方隴右等地。
然後將河隴防務托付給杜暹,令其在黃河九曲等地屯田並處理吐蕃問題。
既無大戰,薛崇訓留在河隴地區已無必要,遂開始准備歸程。
神策軍的編制是京營,他便以此為借口率神策軍八千眾從河隴向長安進發。
軍中的將領幾乎都出身飛虎團,把家安在長安的,大伙趕著回家過年行軍速度很快。
在半道上,薛崇訓已得知太平公主離開長安去了華清宮泡溫泉。
長安的官員們有得一陣忙活,不僅要准備各項繁瑣的事宜,如核對功過名冊論功封賞准備迎接儀仗布置等等。
最讓政事堂頭疼神策軍這股兵馬已經在路上了,等到了長安准不准放進城來?
七個宰相在官署里碰頭一議,大部分人都很頭疼。
劉安說道:“等晉王他們回京時都要過年了,大過年的城里張燈結彩,咱們把為國破敵的功臣將士堵在城外喝西北風,這如何服人?”
大伙微微點頭,覺得劉安說的是那麼個理兒,但此中又不是僅僅是講道理的時候。
中書令張說是太平公主不在長安時的責任人,他也挺犯難,便說:“趁還有些日子,趕緊報到華清宮去,讓殿下拿個主意。”
眾人一聽這個辦法最好……
有時候權力意味著責任,誰都願意把責任推出去。
於是就按照張說的法子辦,政事堂十分效率就擬出公文快馬送出城去了。
從華清宮傳回來的消息一樣,認為宜厚待立功將士,准其進城駐扎在城南軍營。
到得臘月間,薛崇訓率部到達了長安城外,這座古老的城池已進入了視线內。
關中已經下雪,漫天的雪花鋪在萬物之上就仿佛煥然一新,帶來的春的氣息;相比之下,長途跋涉的神策軍將士們就顯得風塵仆仆又髒又黑。
天氣那麼冷,路上又很不方便,驛站上也容納不了那麼多人,大伙都是自備帳篷扎營,薛崇訓等高級將領官吏十天半月不洗一次澡也屬正常,更別說士卒們很多時候趕路太累沒燒熱水連臉也不洗。
在悠揚飄蕩的雪花中,大伙都眼睛亮睜睜地看著遠處的宏偉古氣盎然的長安城牆城樓,灰黑的破舊盔甲讓他們猶如一群遠游歸鄉的游子。
“大唐的都城!”
一個沙啞的聲音嚷嚷道,聲音中包含感情。
薛崇訓認為那流露的是淳朴古典的愛國之心。
此時底層大眾的思想還達不到認識統治者剝削壓迫人民的高度,實際上百姓士卒最信的還是滿口仁義道德知書達理的士大夫階層……
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漢族的中心長安京師在大家的心目中地位崇高,這種神聖的意義薛崇訓用現代的心理去是無法理解的……
他族沒法理解張騫為什麼歷經那麼多年一直忘不了大漢的使命一門心思想回去,更納悶這個民族沒有統一的宗教信仰為何能長盛不滅。
它是上古炎黃子民的文化支柱,地位比任何宗教還要崇高,所以無論是佛教基督還是綠教到了九州之地很快就會面目全非。
它仿佛是引領所有人們生存方向的燈塔,光照天下十六道及遠達黑海北庭俄羅斯地區數不盡的羈州勢力范圍。
薛崇訓也眯起眼睛多瞧了一會,在記憶里他還是第一次在遠處這麼久久地觀賞長安這座古城。
此時此刻他那顆蒙灰的心也因將士們的激動心情而陽光起來,近朱者赤嘛,懂的太多有時候並不是好事。
“萬歲,萬歲……”人群中揮舞著兵器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大家的高興是因一種心理“歸宿感……”無論我在什麼地方,不曾感到絕望;無論面對多麼艱難的困境,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便能得到應有的獎賞,就算戰死沙場埋骨他鄉,衣冠和名字也會刻在天下族人的碑上,那塊碑叫青史。
薛崇訓總算明白了自己的無畏與恐懼緣由,在這時他已忍不住熱淚盈眶。
身邊的將領們詫異地看著薛崇訓的臉,他忙笑道:“還是歸時好。”說罷拿著手里的樹枝伸進衣服里撓背。
薛崇訓有點潔癖在家里經常洗澡,在路上沒有條件身上一髒就很不舒服,總覺得渾身都陽,不過都是些小事倒沒什麼,拿著根樹枝常常撓撓就行了。
“走了,進城!”
眾軍緩緩行進到明德門外卻沒見著外面有人,風雪中確實少有行人。
正詫異的當口,忽然譙樓上一陣隆隆的鼓響,明德門緩緩開啟,兩列衣著嶄新的羽林軍騎兵整齊地奔了出來。
緊接著只見一幫人騎著馬笑吟吟地走來,紫的、紅的、青的各種各樣的顏色袍服,周圍一下子鮮艷明快起來了。
鐃歌吹奏起來,這種軍樂以吹奏樂器為旋律配以鼓樂,很好聽,粗曠而歡樂有點像軍隊進行曲。
周圍熱鬧非凡,大家的興致都很高。
張說為首的政事堂官員上前噓寒問暖說著客套話,但樂曲聲音很大,大部分話薛崇訓沒聽清,反正跟著瞎應酬就過去了。
羽林軍騎兵開道,眾將士和官員們從寬闊的天街(朱雀大街)中央緩緩向北行。
這時只見天街兩旁張燈結彩猶如過大節一般,密密麻麻的全是圍觀的百姓,果然萬人空巷。
吐蕃是唐朝長期以來最大的心腹之患,此戰的名聲太響了,剛剛打完就天下皆知。
長安的官民聽聞晉王歸來,自然想看一看以一敵十的猛士們啥模樣。
雖然天氣不好外頭下著鵝毛般的雪,但熱烈的場面並不讓將士們失望。
一路歌吹和歡呼,薛崇訓等人確實找到了衣錦還鄉的感覺。
往北走到太極宮外時,只見一隊宦官正縮著脖子簌簌發抖地等在那里。
待薛崇訓等人到了,他們才站直了身體,當頭的一個宦官對著一卷五色絹念道:“宣大唐晉王邏些道行軍大總管薛崇訓、左金吾衛將軍張五郎、神策軍將軍殷辭……”
一連念了一大堆人的名字,眾將側耳聽著,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暗自高興。
去見皇帝是一種禮遇,更重要的是這回肯定是去聽聖旨受封賞,由宮廷直接給的封賞可能就封侯啊高升品級之類的。
宦官們傳罷旨意便帶著應宣的將領官員們向大明宮那邊走。
大伙騎著馬沉默了許久,一個將領才悶頭悶腦地問道:“咱們面聖就不換身衣服,就這麼去?”
“沒事,不就是見皇帝麼?”
一個將領故作輕松地看了一眼薛崇訓,仿佛他就是皇帝一樣……
其實在場的不少人是第一次進大明宮,多少還是有些緊張。
面聖的地方是含元殿,這是最高規格的召見,剛進大明宮就聽見奏起了宮廷鍾鼓之樂。節奏很緩慢卻恢弘,頗有王者的大氣。
大臣們先一步進宮去了,宦官們帶著薛崇訓等人隨後才來到含元殿前,只見宏偉的宮室大山一般高大矗立在眼前,人們在各個道路上來往的身影猶如螻蟻一般渺小。
外面一間官署里的官吏和宦官先檢查身份,對著名冊喊一個名字,喊道名字的人交出兵器並被搜身,長相和描述的相近就放進去。
唯有薛崇訓完全不鳥這幫官吏,沒人敢把他怎麼樣,他在宮中是騎馬乘轎還掛兵器。
折騰了一陣,大伙才跟著依然全副武裝的薛崇訓從龍尾道上慢慢向上走,薛崇訓這廝腰間掛著三把刀面聖。
宮里的人穿著都很講究,看起來干干淨淨的很整潔。
神策軍眾將及文官忽然出現在這樣的地方,簡直可以用衣衫襤褸來形容,就如一幫乞丐一般大搖大擺地行走,身上的盔甲太笨武將們走起來就是這麼個姿勢。
剛走進大殿,就聞到一股從香鼎里飄出來的異香,聞夠了汗臭聞這味兒真是很舒服。
文武大臣分列兩邊,眾將情不自禁地隨著宮廷鍾鼓的節奏緩緩向前走,只見皇帝正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有倆漂亮的小妞舉著兩把羽扇站在後面,旁邊還彎著腰站著一個宦官聽候使喚。
這時王昌齡小聲提醒道:“別他娘的左顧右盼……”就算是少伯這樣風雅的文人在軍中呆久都時不時要冒出一句粗話來,“先領了封賞再說,不然一會御史要彈劾,他們的職責所在。”
眾將一聽還是實在的好處比較重要,遂規矩了許多低著頭走到殿下,大伙一起跪倒高呼“萬壽無疆”,畢竟龍椅上那年輕小子是天子。
不料就在這時,周圍小聲出現了議論聲,跪在地板上的薛黨幕僚們抬頭一看,見薛崇訓正直衝衝地站在那里,和皇帝見面不守禮,眾幕僚納悶他怎麼了?
長得英俊白嫩的皇帝李承寧的臉色也變了,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一個御史猛地站了出來,正聲說道:“天子在前,面聖不行跪拜之禮是逾制!”
薛崇訓平靜地說道:“臣的膝蓋在戰場上受了傷,又在風雪中凍了許多天沒法跪,要不臣趴在地上給陛下行禮好麼?”
周圍頓時一陣忍俊不禁的壓抑笑聲,特別是薛崇訓身後的那幫子部將完全禮數荒疏之輩早笑了。倒是有不少見慣世面的大臣仍然一臉嚴肅。
李承寧抬起袖子嗓音有些哆嗦道:“免了,晉王乃貴胄又是大唐的大功之臣,趴著成何體統?朕特允你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