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剛走沒多久,齋房內的木魚聲就消停了。
寺廟里驟然沉靜,讓姚廣孝不經意間覺得有幾分寂寥。
儉朴的齋房里,到處都是未上漆的木頭,放在草席上的那一身官服才有幾分顏色。
那些繁華奢侈的東西,姚廣孝不是得不到,皇帝曾親自想賞賜姚廣孝豪宅、美貌宮女、良田,他都拒絕了……現在那些身外之物有甚麼用呢?
人生七十古來稀,年近七十歲的姚廣孝連牙齒都松了。
年輕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看破紅塵,對娶妻生子毫無執念。
而今功成名就,姚廣孝在偶然之間,倒忍不住會如此想一陣:若是膝下有子孫,該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啊?
姚廣孝回憶起了更多的往事。人老了,常常就只活在過去、過去的記憶里。
他想起初見燕王朱棣時,送的那一頂白帽子。
王上面蓋一個白,就是皇。
哈哈!
那試探與驚懼交織,又充滿了野望與斗志,心中如有烈火燃燒……
還是當年好!
姚廣孝的目光一凜,他在仔細地品味當年的滋味,以掩蓋現在這樣的無趣和寡淡。
這世上有沒有佛?姚廣孝也不知道,甚至很懷疑。但他最知道的是,自己成不了佛。
四大皆空?他的心空了,卻又沒空。
姚廣孝終於從木櫃里、把正在整理的《道余錄》翻了出來,繼續做這件事。這段時間從官府衙署回來,他都在編修此書,受益良多。
修書不僅能提高自身的修為,而且它很有用。
《道余錄》是一本反對排擠佛教的書,姚廣孝站在今天的地位上,編這本書、對大明佛門子弟作用深遠。
洪武以來,太祖及眾臣制定了一系列排擠打壓佛門的國策,包括控制寺廟香火錢、限制寺廟田地等釜底抽薪的策略。
以至幾十年來佛教不斷低迷。
姚廣孝作為僧人,是該發出一些言論的時候了!
除了這件事,開國至今武將地位極高,還發生過考中了進士的人不做文官、跑去求了一個武官官位的事。
但是,青史、功過都是儒士書寫的。
姚廣孝認為自己應該順著文官們做一些事了,比如保住太子、捍衛禮制……
君子之澤、止於五代。
大明朝的君子福澤,還不一定能傳五代。
兒孫後人就算把祖宗的畫像供奉幾代,也終有盡時,正是王謝堂前燕罷了;但佛門香火、青史典冊,必是無窮無盡傳頌千古!
想到這里,姚廣孝心中的寂寥,已漸漸淡去。
……朱棣從廟堂退居干清宮東暖閣,猶自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先前朱棣召見了安南國的使臣。不過事兒似乎有點蹊蹺,安南國使臣是受胡氏所派,而原來的安南國王卻姓陳。
使臣上書稱:陳氏宗嗣繼絕,支庶淪滅,無可紹承。臣,陳氏之甥,為眾所推,請監理國事。
朱棣坐了一會兒,便站了起來,面對著北面的牆。
宦官鄭和立刻躬身上前,把一道絲綢簾子小心地拉開了,綢簾很快遮蔽了整堵牆。
上面乃一副繪制精致的大圖,流暢的线條勾勒出了各地的形狀、山川的圖畫,上面還寫著大小不一的字。
朱棣背著手站在大圖前,目光看著下方良久未語。
終於他開口道:“三寶,你去叫楊渤拾掇一番。等安南國使臣返回時,著他跟去一趟,瞧瞧安南國使臣說的是也不是。”
鄭和拜道:“奴婢遵旨!”
不多時,司禮監少監侯顯抱著今天剛送來的奏章進來了,都堆放在東暖閣的御案上。朱棣重新坐了下來,伸手一本本翻看。
左都御史陳瑛十分賣力,一個人就上了三本奏章,連續彈劾了三個人。
朱棣看了一番,都是些屁大的事,徑直就丟在一邊。片刻後,他又從那幾本奏章里重新拿回了一本,翻了一會兒。
本來朱棣的神色是很平靜的,不知怎麼回事,他忽然“啪”地一下把奏章徑直扔在地上,臉上也露出了怒氣。
侯顯大驚失色,馬上跪伏在地。
朱棣罵道:“這個呂震,給俺丟臉!拿這本奏章去給紀綱,把呂震逮了!”
“奴婢遵旨!”侯顯忙爬到奏章旁邊,撿了起來,又拜道,“皇爺龍體要緊,請皇爺息怒。”
朱棣“哼”了一聲,揮了一下手。
侯顯爬起來,捧著奏章倒退到隔扇,然後才彎著腰轉身走出去。
走出東暖閣,侯顯才忍不住好奇翻開奏章、看了一眼。
陳瑛的上書,彈劾的是呂震。
彈劾的內容是,呂震在大殿上當著外藩使臣的面,帽子是歪的,禮儀也錯了。
這算個什麼事?侯顯當然不會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說出來。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侯顯只需要去找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就行了。
紀綱本來已經准備下值了,但得到了宮里來的旨意,馬上派人去問大理寺少卿呂震在何處,得報已回府。
紀綱便帶人徑直來到呂府,上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呂震逮了出來。
然後他們就把呂震扔到詔獄關起來了。
抓人前後,紀綱啥都沒說。呂震也什麼也沒問,十分配合地在陰暗的詔獄里坐著。
紀綱走到詔獄門口,這才吩咐道:“先別打他,等皇爺的意思。”
“是,紀將軍。”獄吏們忙應了。
走出詔獄,身邊的北鎮撫司旗總楊勇才嘀咕道:“咱們抓的那呂少卿,好像知道咱們要去。官帽官服都放在旁邊,真整齊啊,他在等著被抓?”
紀綱笑道:“你這小子果然挺見事,俺沒看錯你。知道為啥嗎?”
個子矮小的楊勇道:“敢情有人通風報信?”
紀綱搖頭道:“他猜出來的。”
楊勇一臉迷茫地點點頭。紀綱又道:“你資質不錯,書讀少了。多讀點書,以後就會懂。”
……京師的七月,“秋老虎”盤旋不走,天氣沒有下涼。入夜之後,熱氣依舊襲人。
東宮春和宮,太子朱高熾卻在簌簌發抖。他使勁抱著太子次妃郭氏,那身肉的顫栗,讓郭氏也感覺到了他的懼意。
郭氏輕輕拍著太子的後背,小聲安慰著他。
小產的事之後,朱高熾沒有專寵郭氏了,但每當遇到甚麼事、他仍然要來找郭氏。
朱高熾似乎更願意把他脆弱的一面,暴露在郭氏面前,而不是到他的結發妻張氏那里、表現得像個孩兒……或許,因為張氏那里已經有了一個孩兒,朱高熾會想到他是當爹的人。
換作以前,郭氏在內心里會鄙夷太子,但現在她隱隱明白更多的事,那種希望太子頂天立地的夢、反而更淡了。
郭氏內心也充滿了憂懼、恨意,太子這種時候也是。或許倆人正好抱團取暖、能得到些許的慰藉罷。
“父皇又召見太子爺了嗎?”郭氏小聲問道。
朱高熾道:“沒有,父皇抓了呂震。”
郭氏又問道:“呂震是太子爺的人?”
朱高熾搖頭道:“不是。他在北平時與俺來往甚密;但他現在是朝廷里的官、不是東宮的官,怎能是俺的人?”
郭氏若有所思,用力想明白這中間的關系。她以前是不感興趣的,但後來她發現不明白不行!
朱高熾總算又開口了,他不是在為郭氏解惑,似乎只在傾述、消解苦悶,“先是平安跑去了雲南,呂震和解縉趁勢攻訐高煦,想把齊泰、瞿能、盛庸的事都算到高煦頭上。
不料胡濙密奏,平安卻與沐晟有關!平安被人親眼看見進了沐府,他如何能進得了沐府?
於是父皇猜忌呂震等人都投靠了俺,更猜忌朝中更多的大臣也投靠了俺;那些人與俺一起要把高煦往死里整,徹底鏟除威脅,拼命爭權奪利!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麼回事……”
郭氏道:“不是說漢王心懷叵測,野心勃勃麼?”
“屁!”朱高熾搖頭道,“高煦順從地去了雲南那鳥不生蛋的地方,流放到數千里之遙。他在雲南又安守本分,並未對父皇母後有絲毫不滿。
聽說高煦站在王府的望親樓上,還私下祝願父皇母後身體康健;母後聽到這事兒都哭了!父皇也可能會有愧疚之心。這種時候大臣們竟然還要把高煦往死里整,父皇心里已然不滿了。”
“原來如此。”郭氏無神地拍著朱高熾的背。
朱高熾紅著臉道:“這些事兒,都要算在俺的頭上!”
郭氏忙好言安慰,“大臣們又不是太子爺指使的,您別太擔憂了。或許太子爺想得太多了,方才您說,解縉也參與了,解縉不還沒被抓嗎?說不定呂震真是恰好惹惱了父皇呢。”
朱高熾嘆息道:“解縉以前也經常攻訐高煦,他一向是那個性子,張口就胡說八道;父皇不會太與他計較。但呂震不同,‘靖難之役’前,呂震審時度勢馬上投降了父皇;父皇認為呂震言行有深意,做事有目的!”
……兩天之後,皇帝下了一道聖旨,快馬送往雲南。
曲靖府越州夷族叛亂已非首次,情勢不可拖延不決。
此事交由漢王府最妥,雲南三司各府皆應聽從漢王節制,予以方便,力求早日平定越州亂事。
不出一日,皇帝又接著頒第二道聖旨。雲南都司、沐府以後用兵,都應先報知漢王府,盡所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