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後,大內勝和姚芳還在酒館里,陪著毛利貞長飲酒,欣賞歌舞。
樂姬拿著一把紙扇,在蕭聲之中翩翩起舞。
大內勝與毛利都看得津津有味,唯有明國人姚芳、可能不太習慣這種簡潔的歌舞,神情顯得有點無趣。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掀開木門,疾步走進店鋪里,來到席間鞠躬,用日本話說道:“報,陶將軍在別院里,遭遇了刺客襲擊!附近的武士都在增援。”
幾個人聽罷,立刻從地板上爬了起來,毛利用漢話道:“陶靖遇到刺客了。”
大伙兒付了錢,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此地,跟著報信的人、大家一同前往事發地察看。
很快便聽到了嘈雜聲,有一隊足輕和弓箭手正在前進。
街上火把陣陣,黑煙飄蕩。
沒一會,大內勝等人便到了陶靖別院。
只見門外有一片火把,地上已經躺著幾具屍體。
這時有個武士拿著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門口,一腳踢開了房門,然後衝到門口。
黯淡的光线里,傳來了“鐺”地一聲刀兵碰撞的聲音,然後一聲慘叫響起,那武士很快倒地趴在門口不動了。
外面剩下的幾個人立刻停步,提著刀不敢繼續近前,有人喊道:“快叫弓箭手過來!”
大內勝觀察了稍許,覺得場面有點奇怪。
援軍連別院的門也進不去,看來刺客似乎已經把別院控制了;刺客們已被石見城武士包圍,卻完全不提陶靖的事、更沒有拿人來要挾?
稍作逗留,大內勝便循著別院後門的方向,默默地離開了此地。明國人姚芳似乎一直留意著他,馬上也跟了上來。
倆人默默不語,在夜色中疾行。大內勝幾乎不會說漢話,姚芳也不會日本話,所以難以交談,而簡單的“幸會”之類的語言此時又不適合。
“殺人了!殺人了……”有個老婦向大內勝等人叫嚷,神情十分驚恐。
今夜城內驚動了很多守軍將士,可此時大多人都在陶靖的別院,這邊有人叫嚷,一時間反而沒人理會。
大內勝立刻上前詢問,那老婦已驚嚇得說不清楚話,用手指了不遠處的一座房子。
那是一座沒有圍牆的房子,外面修得像一堆草屯,門是開著的。大內勝疾步走了上去,姚芳也跟了上來。
大內勝的右手立刻放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在門口說了一聲:“國衙的人。”然後一下子跳將進去。
門內旁邊有個武士雙手拿著武士刀,身體前傾盯著大內勝,隨時要進攻的姿勢!
那武士可能一下子便認出了大內勝,臉上露出了松一口氣的表情。
但刹那之間,大內勝忽然“唰”地一聲揮出了武士刀,門口的武士應聲慘叫,“哐當”一聲刀與身體都倒向了地面。
此情此景,頓時讓隨後跟來的姚芳露出一臉驚訝。但姚芳甚麼也沒說,可能說了也沒用,反正彼此聽不懂。
“混蛋!”陶靖的聲音傳來。
大內勝剛才專注的心神、這才稍稍松懈,他循聲看去,地上有一串血跡,陶靖正靠坐在牆邊,他好像受傷了。
讓大內勝頓時怒火攻心的是,澀川氏此時竟然在陶靖身邊!
澀川氏又驚又恐,盯著大內勝問道:“你做甚麼?”
大內勝一改平素恭順的模樣,抬頭緩緩向前走去,他的眼睛都紅了,盯著那一對男女,咬牙切齒地說道:“陶靖,你身為主公刻薄寡恩。”
澀川氏道:“你瘋了嗎?”
大內勝繼續向前走,接著說道:“你無德無能。”
陶靖看著大內勝手里滴血的武士刀,開始掙扎坐起來,他對於指責一言不發,無從辯駁。
大內勝又道:“你拿走我的錢,卻沒有給予任何恩賞。”
倆人愈來愈近了,大內勝道:“我效忠於你,你卻肆無忌憚地侮辱我。你不配為主公!”
陶靖冷笑道:“你若覺得受了侮辱,為甚麼不去死?”
“呀……”二人忽然靠攏。
刹那之間,陶靖冷不丁抓起了放在地上的刀,向前刺了出去。
幾乎與此同時,大內勝舉著刀側身一轉,避過刺擊,刀鋒瞬間落到了陶靖的脖頸上,卻戛然而止!
一縷鮮血,立刻從陶靖的脖頸皮膚里浸出來。
陶靖的臉色刹時慘白,渾身一僵。
大內勝的刀稍作停頓,忽然用力向懷里一拉,“啊”地短促一聲叫喚,鮮血便飛濺飈了出來,濺得旁邊的澀川氏一頭一臉都是血汙。
澀川氏像木頭一樣跪坐在那里,瞪圓了雙目。大內勝抓起陶靖身上的衣裳,把刀擦拭了兩遍,緩緩放進腰間的刀鞘中。
這時澀川氏漸漸回過神來了,抬起頭用畏懼而擔心的目光,呆呆地看著大內勝。
大內勝道:“現在跟我走。陶靖不是我殺的,你也和他沒有絲毫關系。”
澀川氏忽然說道:“夫君能原諒我嗎?”
“離開此地。”大內勝重復道。他剛才的殘忍與暴戾,也忽然消失了。
二人前後來到門口,只見明國人姚芳正在那里圍觀,既沒有任何干預的意思,也沒有說話。
姚芳的神情淡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他的眼睛隱約有一種饒有興致的神色。
姚芳好像對大內勝的行為十分感興趣,觀察大內勝的眼神、顯得非常仔細。
他們剛走出房子,便見到幾個武士和足輕。一個武士問道:“大內君,發生了甚麼事?”
大內勝道:“守護代陶君被刺客殺死了,我來的時候刺客已經不見,正要去追查附近的刺客。”
武士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一頭一臉都是血的澀川氏。
澀川氏的目光極不自然,憂懼之色溢於顏表。但好在武士沒有繼續多問,鞠躬之後,便快步向房子里走去。
三人默默地往大內勝府邸的方向走,姚芳仍在隨行。澀川氏小聲道:“那些人發現我的疑點了,會查出夫君吧?”
大內勝十分淡定,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姚芳,用日本話對澀川氏道:“你怎麼還不懂?石見國諸事都是明國人說了算。陶靖只是條‘天生高貴’的狗、但仍然是一條狗,夾著尾巴兩頭受制。死了一條狗很重要嗎?”
澀川氏的神情變得十分復雜。
回到了庭院中,澀川氏忙著換衣裳去了。大內勝與姚芳一起坐在廳堂上,默默相對,紙墨也擺在了木案上。但紙上潔白一片,倆人都沒有寫字。
庭院里十分寧靜,簡直是死寂。
大內勝終於提起筆,在紙上寫出了漢字:仇怨彼此,消減以死。
日本話的語法與漢語不一樣,大內勝的文言文似乎也不是很精通,有時候寫的句子不是很好懂。
但姚芳與他交流了多次,應該能摸准他的習慣,明白其中的意思:人們相互都有仇恨,只有死亡能夠平息矛盾。
姚芳也接著寫了一段話。大內勝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意思:不殺陶靖全家嗎?
倆人面面相覷,彼此都在嘗試理解著、對方內心深處的想法。
大內勝寫了一番,大意是:我沒有理由和權力、去殺陶靖的家眷,如果明軍想做這件事,我必定沒有意見。
姚芳搖了搖頭。
大內勝也清楚其中的干系,明軍不會對付陶靖,反而會去查刺客的來源;因為刺客前來對付明軍扶植的石見國守護代,這是在挑釁明軍的威信。
當然事情早就有眉目了,大內勝已經告訴了姚芳,關東上杉家的人在收買石見國守衛武士。
就在這時,換好衣裳的澀川氏端著茶具出來了。姚芳轉頭看著她,他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但大內勝察覺那仿佛是冷笑。
但姚芳一直沒有寫到澀川氏,完全沒有提,大概是不太想干預大內勝的私事。
澀川氏看向姚芳,露出禮貌而勉強的笑意,跪坐在地上鞠躬,用日本話道:“失禮了。”
姚芳輕輕搖頭,看來完全聽不懂。
澀川氏轉頭對大內勝道:“昨夜夫君對我動手,我一時氣憤才說了氣話,都不是真的,你能諒解我嗎?那陶靖起初威脅我、逼迫我,他是城主,我一介婦人實在無力違抗他的意願,我也是受害者……”
大內勝嘆了一口氣,既沒有回應,也不想反駁她的謊言。
他靜坐了一會兒,才說道:“歡愉只是虛妄,陶靖看上你,只因你是我的妻子;我才是他的快活之源。人們總是在痴迷於傷害彼此,並以此為樂。”
澀川氏道:“我悔過了,你會把我送回澀川家嗎?”
大內勝不答。
姚芳在紙上寫道:毛利巡視結束之後,我便與他一道去博多,可能在最近、便要從博多港返回京師了。希望有朝一日,我們還能再會。
大內勝看完點頭,然後向姚芳鞠躬。
姚芳又寫道:大明守御司北署,非常看好大內君。
大內勝:此土過客,終有一死。
姚芳看著上面的字想著甚麼。這時門外的庭院里起了一陣風,草木“唰唰”響動,光頭大內勝一臉無神,茫然地望著黯淡之處的動靜。
激烈的情緒仿佛已經消散,唯有平淡的沉淪,宛若夜色一般、籠罩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