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得一輛氈篷驢車,在前邊趕驢車的,便是那跟著洪公子的魁梧漢子。
剛上得車來,趕車漢子便開口道:“洪公子,有人盯著咱們哩。”
“不必理他。”洪公子道。
一問一答罷後,便沉默下來。空氣中仿若只剩車軲轆“嘰咕嘰咕”的木頭摩擦聲。
不知過了多久,杜千蕊輕聲問道:“奴家優伶賤籍之人,洪公子何苦為我出頭,惹些煩惱?”
洪公子干笑道:“我若坐視不管,讓杜姑娘傷了手指,以後還怎麼聽你彈琵琶?”
杜千蕊愕然,轉而臉上微微泛出一絲紅暈。
洪公子又順著話問道:“那教坊司的官,怎麼與杜姑娘過意不去,竟用如此陰狠毒刑?”
杜千蕊猶豫片刻,說道:“奴家進富樂院,便是拜他所賜。
當年我家那邊稅賦尤重,青黃不支時,父兄找當地大戶許家,借了些錢。不料他們趁機占我家良田,壓低價格強行買賣。
家兄找他理論,竟被打死!當地知縣素與之交好,竟羅列假證,判家兄私通江洋匪盜、罪有應得,又將男丁流放,女子送教坊司!”
洪公子聽得,臉上笑容全無,不動聲色提醒她道:“話不能亂說,所言當真?”
杜千蕊道:“本來不願再提,騙公子作甚?奴家幾經輾轉,不久前才進富樂院,不想又遇到了那姓許的做教坊司大使。
教坊司官員要來坐班收錢,閒來無事便對姑娘們動手動腳。奴家在教坊司學藝,被安置到富樂院時日不長,本來就不是娼,不管接客;況且那許大使害我家破人亡,奴家自然不允。他惱羞成怒,便找多般借口,叫奴家好受……”
正在這時,驢車忽然急停!
趕車人道:“公子,路堵了。”
洪公子看了一眼杜千蕊:“在車上坐著別動。”
他與趕車漢子跳下車來,便見前面至少幾十號人,手持棍棒迎面而來。洪公子回頭看時,巷子深處,後面也隱隱有人。
此地正在一條長巷之中,兩邊是磚牆土牆,一堵巷口,便是無路可去!
“嘎吱!”一道對著巷子的門被急急忙忙地關上了。
洶洶人群中,那許大使的聲音喊道:“抓住那豎子,往死里打!替他親爹,教他謙遜做人!”
洪公子聽罷,更是怒火中燒!
當是時,已無道理可講、更無廢話對罵,一群漢子手持棍棒,立刻洶涌而上,爭先恐後奔跑起來。
這邊趕車漢子立刻跳到前面,以身體擋在洪公子面前。
不料洪公子不退反進,怒吼一聲,猛地衝了上去!
他赤手空拳,但衝刺速度非常之快,迅猛氣勢叫前面的暴徒也有些驚駭。
“砰!”洪公子借著速度,身體側傾,肩膀撞到了一個漢子胸口,那漢子立刻大叫一聲,連退帶飛撞到幾個人懷里。
眾人有的還沒反應過來,有的已經揮起棍棒,瞅著來勢想下手……畢竟雙拳難敵眾手,只要衝進了人堆,饒是個猛漢,大伙兒也總覺得能從側面、後面打倒他!
不料洪公子撞人之後根本不停,眨眼工夫,連跑帶跳,竟然硬從人群間直穿而過!其間亂哄哄的人群里,傳來幾聲痛叫。
刹那時,洪公子腳下如有簧片,人已彈跳起來,一拳從空中直擊許大使面門!
那許大使坐鎮中軍,並沒親自上前,前面有幾十號人擋著,電花火石間、哪里料得自己會有危險?
一時還沒想著跑,彈指之間只愣在那里,唯有雙眼瞪得溜圓,臉色也瞬時如同死灰。
“草、你、娘!”地動山搖的一聲巨吼,伴著勁風拳頭一起呼嘯而去!
“砰”地一聲,許大使的身體直接移位,地上的舊石板青苔上劃出兩道腳印,整個人撞到磚牆牆邊上,方止。
那圍牆後面正有一只白母雞受了驚嚇,忽然便“蟈蟈”散著翅膀,驚飛而起,雞毛飄到空中。
許大使一聲哼哼也沒有,身體軟軟地貼著牆邊滑下去,後面的磚牆棱角留下一道血痕。
整條巷子突然之間安靜了幾分,仿佛雷鳴之後的寂寥。
只剩牆內的母雞不服,猶自“咯咯咯、蟈”地叫罵。
許大使七竅流血,慢慢流淌出來,一片白雞毛從空中飄下來,被他臉上殷紅的血粘住,仿佛貼在面門上的紙錢。
洪公子收住拳腳,轉過身來,怒氣騰騰地直視眾人,又盯著最前面那個人、瞪了一眼,虎目中如同有一道光射過去!
好幾個人竟然馬上向後退,被盯的那個人的雙腿抖了起來,手里的木棍不自覺“啪”地落到石板上。
不知是誰先跑的,繼而一大群人四散飛奔,作鳥獸散。
“洪公子,出人命了?”驢車里的杜千蕊探出頭來,看著坐在牆邊一動不動的許大使。
她的臉色發白,目光又十分復雜,憂懼的表情,讓面部也有點扭曲。
洪公子見人已經死掉,也愣在了那里,伸手看自己的拳頭面有詫異。
趕車的魁梧漢子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道:“奴婢勸誡不及、保護不周,罪該萬死……”
洪公子道:“王貴,你別怕。”
三人丟下許大使,復乘驢車長揚而去。
他們沿秦淮河西岸南下,至皇城以南,但未過秦淮河,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宅邸並不算大,門外卻有一隊甲兵守衛!
看門的人識得洪公子,忙打開角門,躬身讓於門旁。
進得大門,里面是一排倒罩房,洪公子並不再往里走,就近走進一間倒罩房內,在一張竹榻上坐下來。
王貴和杜千蕊都站在旁邊,見洪公子的手指摩挲著下巴一言不發,他們都不敢吭聲。畢竟出了人命,事情似乎並不會那麼簡單了。
良久,洪公子開口道:“看樣子,這事兒還不能如此了結。”
“是,那是。”王貴忙附和道。
就在這時,院門外一陣吵鬧哭喊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王貴脫口道:“真快,怕是苦主找上門啦!”
洪公子也站起身來踱幾步,隨口道,“那許大使帶了一幫人,打架不行,總能尾隨充作耳目。”
王貴抱拳道:“奴婢去門邊瞧瞧,回來稟報。”
院門口,看門的門子正將角門開了一個縫,悄悄往外探視。王貴也趕緊湊過去看。
只見門外已經堵了一群人,一具用白布蓋著的屍體放在門前!
兩個婦人跪伏在屍體旁,正在奧啕大哭!
旁邊又有孩童,被嚇得也仰頭直哭,場面十分淒慘混亂。
那屍體不用說,當然是被洪公子一拳打死的許大使!周圍那群人,多半就是許大使的家眷和奴仆了。
而這場面對路人顯然十分稀奇好看,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圍觀,人群便越聚越多。
……鬧了許久,便見街頭有一隊甲兵開路,後面一個紅袍官員騎著馬,帶著屬下、衙役等一干人,向這邊過來了。
紅袍官旁邊還跟著個老婦,一邊拿手絹抹著眼淚,一邊哽咽道:“周大人,您可一定要為咱們家做主啊!”
官員大義凜然,正色道:“此等惡劣之事,發生在天子腳下,本官決不輕饒!老夫人放心,人命關天,本官定會為你做主,嚴懲凶犯,不負黃大人囑咐。”
老婦聽罷點頭道:“原來信兒帶到了的。”
官員似乎沒有聽見剛才那句話,只顧憤憤道:“簡直是膽大包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朝廷命官。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這時有個布衣隨從稟報道:“稟堂尊,到地方了,就是這里!”
“好!”官員將馬鞭丟到隨從手里,待人穩住馬頭,他便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昂首挺胸,雙手整了整烏紗帽,“哼”地冷著臉,向那門口望去。
“咦?”官員一眼便看到了在門口已經站成一排的甲兵,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關鍵是,那些甲兵手里的兵器,對著外面的!
紅袍官兒問左右道:“門口的兵,誰派的?”
有穿青袍的隨從抱拳道:“回堂尊,咱們衙門之前沒派過人。”
“叫人去問!”紅袍官兒走到門前,下令道。
就在這時,宅邸的大門開了!一個年輕壯漢走了出來,紅袍官兒抬頭細看了一番。一會兒便有隨從俯首過來,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紅袍官兒的臉頓時變得十分難看!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後,走上前,竟然抱拳彎腰,道:“下官拜見高陽郡王……”
“你們啥事?”年輕漢子問道。
“沒事……沒事……”紅袍官兒答,又抱拳道,“下官叨擾了,告辭!”
身邊的老婦頓時愣在那里,微風吹得她的頭發有點凌亂,失態拽住官兒,“周大人,怎麼突然變了?”
紅袍官兒不答,先離開門口,轉頭怒視隨從道,“怎麼辦的差事,出了這等紕漏!”
老婦急忙跟了上來,官兒低聲道:“夫人見諒,皇帝家里的人,怎輪得上本官來管?”
原來犯人命的年輕人,竟是燕王朱棣的次子、高陽郡王朱高煦!剛到的官兒似乎馬上意識到,他趟了一坑淤泥,不立刻先抽身再說,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