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公開活動,大多都具有象征意義。
譬如每年到先農壇的“親耕”典禮,甚麼也沒種出來,只不過做個樣子;卻象征朝廷重視農業,對天下億兆官民起著倡導和榜樣的作用。
又像朱高煦前幾天去巡察鑄幣廠,他主要是重視事情本身,但也情知、官員們會有更多的解讀。
現在他召集朝中勛貴、重臣,忽然要去小紅山圍獵;一系列舉動,讓朝臣們更為明白,皇帝最近想干甚麼了。
金陵附近的直隸地區人口稠密,幾乎沒有像樣的狩獵場;要是喜歡四處騎馬游玩打獵的皇帝,估計更喜歡北平。
京師能圍獵的地方,也就是小紅山,當年朱高煦還是藩王的時候,也跟著朱棣來過。
而今小紅山圍獵場又小了一些。
蓋因下西洋的艦隊、帶回來了不少大明朝沒有的動物和植物種子,甚麼被稱為“麒麟”的長頸鹿,黑熊,斑馬等等,朱高煦並不覺得十分稀奇,也沒有養為宮廷玩物。
他遂下令在小紅山劃了塊地,作為“珍奇院”。
珍奇院由守御所南署管理,其中有動物園和植物園,向全體官民開放觀賞,但是要收門票錢。
朱高煦今天前來圍獵,除了一眾文武護衛,還把大皇子瞻壑也帶上了。
孩兒非常高興,朱高煦送了他一匹小棕馬,又叫瞻壑的大伴太監黃狗,帶著瞻壑去珍奇院游玩,然後才來圍獵場會合。
護衛們在山林外面的草場上設了大帳,周圍錦旗如雲,形同軍營。畢竟圍獵本身也有軍事演習的性質。
小紅山的野生動物越來越少了,特別是較大的動物,已然十分稀少。
據說操辦此事的衙門官員,臨時發現幾乎無獵可狩,便倉促捉來了一些動物、放進了樹林。
朱高煦也不計較,他本身對打獵沒甚麼興趣,差不多是那麼回事便行。
朱高煦簡單地分派人馬,命令平安率部眾、從側翼迅速包抄到前邊那座山林的後方。
盛庸、王斌、韋達、吳高等率眾,從左翼追趕獵物;邱福、瞿能、何福、劉瑛等自右翼包抄。
朱高煦則親率一些勛貴大臣,帶大隊從正面合圍。
今日圍獵既無比試,也沒彩頭,大伙兒無非射殺一些獵物,然後搞個野炊了事。
不過武將們對於這樣的活動都很有興致,打獵射殺活物、似乎本身就有樂趣。
大伙兒騎馬出發,在草場上向山林飛奔而去,很快山林中便鳥雀驚飛,被攪得不可安生。
朱高煦身披甲胄,拿著弓箭,隨後也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山林里出發。
眾人剛進樹林不久,朱高煦便發現了灌木中有動靜。
錦衣衛北鎮撫使杜二郎反應極快,馬上抱拳道:“臣自側翼驅趕,待那牲口逃出林子,聖上可殺之!”
“好。”朱高煦簡單地應了一聲。
杜二郎帶著兩騎拍馬而去,從灌木林左側鑽入,一邊打著樹枝,一邊吆喝。沒一會兒,灌木林里竟然跑出了一頭山羊!
那山羊跑了幾步,便行動遲緩地散步起來,回頭“咩”地叫了一聲。大伙兒一陣唏噓。臨時准備圍獵的官員臉色蒼白。
“朕也是臨時起意,管不了誰家的牲口誤入圍場了,羊肉烤了正好下酒!”朱高煦回頭看了一眼戰戰兢兢的官員,便拍馬而去。
他張弓搭箭,盯著那只山羊越跑越近。
最近他也沒怎麼練習射箭,但體力保持得很好。
戰馬的速度遠遠超過那羊逃避的動作,待離得近了,朱高煦才一箭射去。
帶著勁風的箭矢、直穿山羊的身體,將其釘到了地上。
身後頓時傳來一陣喝彩的嘈雜聲。
錦衣衛侍衛們上前,把射殺的山羊扛回來,向大隊中的文武官員展示、箭矢的力度,人群里又是一陣吹捧之聲。
“聖上武功蓋世,冠絕天下”雲雲。
接著大伙兒又遇到了十幾只鴨,朱高煦與幾個勛貴一起上前連續放箭,馳馬掠射、十分盡興。
唯有史館負責記錄的官員,一直悶悶不樂,似乎有點為難。畢竟寫上“聖上射山羊一頭,鴨若干只”等話語,有點不登大雅之堂。
終於有個官員建議,把動物園的黑熊放到山林里來。但朱高煦拒絕了,他用玩笑的口氣道:“熊肉不好吃。”
大群人馬在這片山林里騎馬轉悠了半天,總算收獲了一些鹿子、野兔等拿得出手的獵物,眼看日頭已近中天,朱高煦便下令返回大營,讓御廚的人將獵物烹飪了犒勞大臣與眾軍。
鹿肉與羊肉,撒上了胡椒粉之後烤的氣味,很快彌漫到了大帳內外,一壇壇黃酒也運來了。
眾將心情很好,一邊等著酒肉,一邊說話,大帳內鬧哄哄一片。
五大三粗的平安嗓門最大,“沒草原上馳馬狩獵痛快!不過東西實在多,遍地都是野生的鴨。”
“哈哈哈……”眾人一陣哄笑。
平安一邊嚷嚷,一邊從懷里掏出一條手絹擦汗,他那粗壯的胳膊、與手里輕飄飄的繡花手絹兩廂一比,頓時有種莫名的滑稽感。
就在這時,戶部尚書夏元吉忽然問平安:“鄂國公好像挺累?”
平安白了夏元吉一眼,“我只是愛出汗罷了。”
很少有來往的兩員文武說起話來,不少官員都被吸引了,紛紛側目。朱高煦坐在上位,也微笑著聽他們倆閒扯。
夏元吉又道:“鄂國公一路馳馬繞到山後,又爬山往回驅趕獵物,你的臉頰也被樹枝劃傷啦,奔波馳射還是挺費力的。”
平安納悶道:“我就愛騎馬馳射,心里樂意!”
夏元吉不動聲色道:“若是用這些力氣、面朝黃土背朝天每日耕作,誰又樂意?”
嘈雜聲漸漸小了,大多人已經聽出來,夏元吉是話中有話。
他接著說道:“草原上深林里那些游牧、漁獵的部落,居無定所,三餐無定;但邊地的官員召他們內附耕作,他們卻不願意。以我所見,世人似乎更愛追逐獵物、騎馬游蕩啊。”
平安笑道:“夏部堂說得有點道理。沒打仗了,我在自家莊園里騎馬、射箭,耍耍兵器,費力是費力,卻覺得有意思。不過你這尚書也是有點壞,在聖上面前進言便進言,何苦拿我當猴兒耍?”
本來賬內的場面已比較嚴肅,人們聽到平安的話,有的人臉都憋紅了、差點沒笑出聲來。
夏元吉臉色一陣尷尬,只得轉身抱拳道:“聖上教化天下庶民,勿好逸惡勞、勿人心浮動;百姓皆安居樂業、勤懇耕作,方能養活大明億兆子民。而那北方游蕩的部落,卻只有設法盤剝劫掠我朝,才能不耕而活。聖上不可不察。”
朱高煦沉默了一會兒,看了夏元吉一眼,說道:“夏部堂不說聖人道理,也能說出一些道理來。”
這樣的回應,讓不少官員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夏元吉也隱隱有些欣慰。
朱高煦頓了頓,又看著夏元吉道:“然而朝廷的大政、無論怎麼決策,朕也希望:不同政見的人,不是相互對峙拆台,而是彼此警醒、補其不足。”
夏元吉叩首道:“聖上英明!”
朱高煦道:“起來罷。烤肉真香,去叫人割好了拿進來,分給大伙兒。”
“奴婢遵旨。”宦官應道。
這時瞻壑等進來了,孩兒一臉高興,向朱高煦這邊跑了過來。黃狗跟在後面彎腰提醒道:“殿下可別忘了禮數哩。”
瞻壑便在椅子面前磕了頭,馬上便爬起來抓住朱高煦的膝蓋,問道:“父皇,麒麟會噴火焰嗎?”
朱高煦道:“它要是那麼厲害,怎麼會被人捉住了、關在那里變成觀賞物?”
瞻壑的臉上頓時有點失望。
朱高煦轉頭道:“搬把椅子過來,讓瞻壑坐我旁邊。”
宦官立刻領旨。
朱高煦又低頭對瞻壑道:“你好生坐著,多聽聽大伙兒說話。在座的大臣都是咱們大明朝的忠臣,你只有多聽、多理解諸位的主張,才能做出穩妥正確的決定。你不要覺得有人反對,他就是壞人,為咱們好的話也可能不好聽。但是也不用一定聽從誰的,不然事情便沒有定准啦。”
瞻壑想了想道:“那兒臣相信父皇說的,麒麟不會噴火。”
胡廣抱拳道:“聖上教訓大皇子有方,國家幸甚。”
守御司左使侯海道:“大皇子殿下生龍活虎、聰慧謙遜,有聖上之龍儀。”
大伙兒一陣附和。這時宦官侍衛們,把烤肉端進來了,大帳內的氣氛也重新熱烈愉快起來。
平安嚷嚷道:“午膳過後,臣教殿下騎大馬。這天下騎馬打仗,還沒幾個人能在臣面前比劃的。”
柳升立刻說道:“世道變了,今後戰陣上不是火銃就是大炮,主帥僅靠勇武,用處不見得大了。”
平安瞪眼道:“你這柳升,別人夸你一句儒將,你倒要開始吟詩作賦啦!”
大帳內頓時哄堂大笑。
平安卻扭住柳升不放:“安遠侯可得吟詩一首,給大伙兒助興。”
柳升實在說不過平安,只能左顧而言它,扯了一通,改為自罰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