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紅山圍獵場,戶部尚書夏元吉用委婉的方式進言,朱高煦是聽明白了的。
朱高煦對這種勸誡、並不感到陌生。
每月的經筵上,不乏官員通過聖人之言、史實進行規勸。
朱高煦在柔儀殿的書架之間踱著步子,沉下心,再次回憶著夏元吉的話。
他不得不承認,從某個角度看,夏元吉的主張有一定道理。
朝廷好不容易才將絕大多數庶民、約束在土地上勞作,不惜通過“教化”等思想控制手段,以維持統治秩序;新政如果沒有成功,恐怕反而會造成始料未及的副作用。
夏元吉的政見里,還認為游牧文明的威脅、才是大明這種農耕國家的天然大患。如果眼光局限於兩千年以來的經驗,這種見解也沒有問題。
人的觀念是最難改變的。許多大臣或許並不是想“與皇帝過不去”,他們確實相信其主張正確。
最嚴重的問題是,朱高煦猜測就算齊泰、高賢寧、胡濙等支持新政的大臣,也難免認為夏元吉的說法有道理。
有夏元吉那種觀念的,顯然不止他一個人。
朱高煦之所以“剛愎自用”,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因為他不屬於這個“圓圈”里的人,而確實見識過真實的更領先一步的世面。
否則、如果他的前方全是不可預測的迷霧,他估計也會懷疑自己的見解。
就好像哥倫布沒有發現美洲之前,中世紀的歐洲人相信大西洋的深處是地獄,沒有人敢於義無反顧地、向著未知的遠方航行。
朱高煦也意識到,即便是權力至高無上的天子,想要靠一己之力推動這條大船前進,也是十分艱難,經不起太多挫折。
滿懷畏懼未知的世人,挫折只會讓他們更加相信,這條航道的方向錯了!
就在這時,大殿門內進來了個色目人,他是宦官孟驥。孟驥有點惴惴不安地彎腰道:“皇爺,您派人召見了奴婢?”
孟驥不是一個得寵的宦官,他是朱棣留下的人。他顯然對今天的召見,感到十分意外。
朱高煦點頭道:“你過來說話。”
“是,皇爺。”孟驥小步走上前,躬身侍立在地上。
朱高煦轉過身問道:“上次你說、柳升為啥要娶那個安南婦人阮氏?你談得不太詳細,朕也有些記不太清楚了。你再細說一遍。”
孟驥慎重地想了一會兒,便抱拳用流利的官話說道:“回皇爺,阮氏之前的夫君是阮薦,乃陳季擴麾下的兵部侍郎。安遠侯攻占清化時,捉住了阮薦的家眷,卻給放了。那阮氏懷恩,在演州得知了黎利和阮薦的陰謀,遂冒險前去告密。這下阮氏背叛了夫君,沒法回去了,安遠侯便許諾要娶她為妻。”
“甚麼陰謀?”朱高煦問道。
孟驥道:“大概是演州北邊有道橋,乃大明官軍必經之路。黎利的人馬先多次詐敗,引誘安遠侯率部急渡橋,然後燒掉橋梁、切斷安遠侯前軍與後方援軍,叛軍便伏兵驟出,群起而攻之。”
朱高煦聽罷說道:“你記得挺清楚哩。”
孟驥忙高興地說道:“奴婢在安南國停留了一個多月,把好些事兒都打探得明白了。”
朱高煦忽然沉聲問道:“若無阮氏告密,柳升會中計嗎?”
孟驥一臉為難道:“奴婢不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就算了。今天咱們的談話過程,就當沒有發生過,明白嗎?”
孟驥立刻瞪眼道:“皇爺放心,就算奴婢被嚴刑拷打,也絕不說出半個字。”
朱高煦道:“誰會嚴刑拷打你?”
“是是。”孟驥道。
大將們很要面子,多半不會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朱高煦想要達到的效果,是自己心里有數、又不表現出對誰的能力不信任。
就像淇國公邱福,朱高煦覺得他的能耐一般;但邱福身為靖難功臣元老、高居國公之爵,不能在戰場上屈居人下,所以相當難用。
而朱高煦不能說,淇國公帶兵不行,便只能找借口。
朱高煦又尋思這個柳升。如果嫁過人的安南婦人阮氏告密、只是多此一舉,柳升一個侯爵,為何非要明媒正娶阮氏?
柳升打仗中規中矩,治軍和排兵布陣都合格,所以在“湖廣大戰”時,位於伐罪軍左翼表現不錯。
他思想開明、重視火器,北征期間以逸待勞,用火器擊破蒙古軍進攻,也讓朱高煦很是滿意。
但是此人隱約不夠老練,若是擺開了決戰沒甚麼問題,但是應對復雜情況時、似乎還有某些弱點。
朱高煦最看重的統帥,是盛庸和瞿能。
特別是盛庸,經驗豐富、大局眼光不錯。
“靖難之役”時建文軍一敗塗地精銳盡喪,盛庸接掌兵權時只剩下一些鄉勇和殘兵,還能固守山東,威脅靖難軍的側翼。
“伐罪之役”時獨當一面,經常面臨困境,也是毫無破綻。
這是一個在任何不利情況下、都能找到章法的良將。
當年朱高煦的大舅徐輝祖,最看重的統帥也是那時地位不高的盛庸,徐輝祖還是有些眼光的。
而盛庸如果有平安的騎兵協作,那更是如虎添翼。只要朝廷不胡亂施壓,朱高煦覺得自己親自統兵、也不一定打得過這倆人統率的軍隊。
尋常時候朝廷發兵,統帥是由識人的大臣舉薦大將。但是朱高煦不用舉薦,他自己就是統兵的人,很了解手里的武將。
“孟驥,你去五軍都督府,把盛庸、平安、柳升叫來。”朱高煦終於開口道。
孟驥忙拜道:“奴婢遵旨,即刻去辦。”
朱高煦坐回了他的大桌案後面,翻閱著奏章,等了許久。
外面傳來了說話聲,隱隱有平安和柳升的聲音,但盛庸應該沒說話。
孟驥先進來稟報,接著三員大將便在門外叩首。
朱高煦大聲道:“都進來說話,免禮。”
三人謝恩入內,朱高煦便招呼他們,在桌案對面的凳子上入座。
朱高煦聽說盛庸與平安的私交不好,觀察之下盛庸確實對平安很不耐煩,便搖頭笑道:“朕一直以為,盛將軍、平將軍相識多年,患難與共,該如伯牙子期才對。”
柳升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盛庸頓時翻了個白眼,平安指著柳升搖了搖手指。
盛庸毫不客氣地執禮道:“聖上,臣與鄂國公道不同不相為謀。國家大事,上為皇恩、下系黎民,鄂國公食君之祿深受皇恩,卻嬉戲待之、視同兒戲,氣度全無,臣實在羞與為伍!”
平安尷尬道:“盛庸,算你狠。”
朱高煦道:“平將軍性情不羈,但打仗還是很認真的。”
平安忙道:“聖上知臣……盛庸你還長臉了,憑啥訓我?”
朱高煦微笑著沉默了一陣,心下揣度,盛庸或許是故意在皇帝面前,表現他與平安的私交很差。
盛庸有點厭惡平安的性子,可能是真的;然而盛庸內心必定並不輕視平安,因為倆人在多次大戰時協同,盛庸都十分信任平安的策應。
“征日之戰,我官軍陸師主力應該只有兩萬多人。”朱高煦道,“但是將士都是京營精銳。負責水戰和運輸的水師,更是調用了幾乎所有航海的船只;加上朝鮮國的援軍,此役水陸規模不算小。朕欲用兩個國公、一個侯統兵,以保此役萬無一失。”
三人的神情都嚴肅了,他們應該明白今日來的人,正是皇帝的統兵人選。
朱高煦又道:“朕用人的級別,以及海船規模,裝備火器盔甲軍械的不潰余力;爾等察之,應該明白朕對此役的期待,決不能有任何輕率、有絲毫閃失。”
盛庸先站了起來,接著平安與柳升也起身,一起鞠躬拜道:“臣等必不負聖上重托。”
柳升可能事先猜測,他能做征日主帥。不過朱高煦安排了兩個國公統兵,柳升做副將之一、也沒有委屈了他。
朱高煦道:“待陸師調集整頓之後,你們到軍中准備一番,率輕騎走陸路去朝鮮國,然後渡海。”
三人拜道:“臣等遵旨。”
此時走長江入海口、直達日本國的航道,有些風險。
而走朝鮮國釜山鎮,沿著對馬島、一岐島渡海便容易多了。
朱高煦可不想讓朝廷最善戰的幾員大將,在海上就折損了。
朱高煦接著說道:“過幾天在朝堂上,朕便任命盛庸為征夷將軍,平安為征夷左副將軍,柳升為右副將軍,准備實施對日作戰。水師船隊,將由陳瑄統率、王景弘為正使,所有文武、太監,都聽征夷將軍一人節制。負責協調大明與朝鮮國關系,監督輜重糧秣的人,你們選誰?”
他們沉默了稍許,盛庸便道:“守御司侯左使、兵部裴侍郎,處事周全通達。”
平安道:“向來都是文官舉薦武將,這下可好了。”
盛庸轉頭沒好臉地看了平安一眼。
朱高煦輕輕一拍桌案:“就這麼定了。朕再叫朝中大臣寫一篇檄文,諸位盡管照朝廷決策,放手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