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七年四月初,北征的布局已基本完成。
朱高煦御駕親征,大將平安、瞿能、王斌、吳高、張輔、柳升等隨軍北征;朝廷准備出動的總兵力、大概有二十五萬步騎(實數);兵部尚書齊泰負責督運沿途糧餉。
先前已發詔令,從北平趙王府調護衛軍一萬三千人,山東兗州魯王府、洛陽周王府、西安秦王府、太原晉王府、大同代王府各調護衛軍一萬人;再從西北的肅王府、慶王府各調集騎兵五千。
北方藩王護衛軍將聚集七萬三千人!
再從九邊及諸省調衛所精兵七萬余眾;以及從京師出動的京營精兵十萬步騎。北征的明軍總兵力將達到二十五萬大軍!
北方諸王的護衛軍最少的也有一萬七八千之眾,多者超過兩萬。
朱高煦並沒有一次性調走他們的所有軍隊,不過也讓藩王們的護衛軍整體少了一半。
朝中大臣,對此事幾乎是一片緘默。
除了即將離京的齊泰,既沒有人反對,也無人上書替藩王們說話。
齊泰出發前寫了一份奏章,走通政司送入宮中。
奏章稱太祖皇帝建諸藩國於各地,本意是守衛疆土、屏蔽邊疆;今朝廷主動出擊北擊胡虜,藩王理應遣軍隨行。
朱高煦坐在干清宮東暖閣里,翻遍了最近幾日的奏章,也沒再找到別人上書言及此事。
蒙古各地的地圖還掛在東暖閣,最近兩天他批閱奏章、又回到了這里。
人或難免受他人影響,偶爾朱高煦也會暗自質疑自己:會不會太急了?
這種心情在戰場上經常遇到,每當戰局變得撲簌迷離,主帥便難免會時不時產生動搖。
而國事比戰役更加抽象、復雜,朱高煦覺得自己的稍許動搖、只是正常表現而已。
天色早就黑了,朱高煦的晚飯也是在東暖閣里吃的。
屋子里已經點亮了多盞油燈。朱高煦登基後還沒遇到特別緊急的情況,無須連夜辦公;於是在橙黃燈火下的東暖閣景象,他還是第一回見到。
火光的亮光自然是比不上點燈,即便點了許多盞燈,東暖閣里也只有比較鮮明的顏色、能被人看清,而顏色較深的牆壁、桌椅、書架都變得朦朦朧朧了。
就在這時,朱高煦感覺到有人繞過隔扇。
他抬起頭看時,便見妙錦身著大衫霞帔、頭戴鳳冠走了進來。
她抱手在腹前屈膝,款款執禮道:“臣妾拜見聖上。”
貴妃的常服也是繁復華麗,金絲寶石珠玉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朱高煦愣了一下,他還是很少見到、妙錦正兒八經打扮成這般模樣。
習慣了她以前常穿道袍、素淨衣裳,朱高煦不免多看了幾眼她現在的樣子。
不過朱高煦忽然覺得,雍容華麗的服飾應該更適合妙錦。
她的身段高挑、脖頸挺拔肩背筆直,自有幾分端莊;神情略顯冷清,若是裝扮華貴,便仿若貴婦的冷傲;眼角上挑的杏眼、唇紅齒白的美艷面目很是嫵媚,點綴上妝容和鳳冠的珠寶,其艷色更增幾分。
美艷相貌與華麗的衣裳搭配、正是相映成輝,相互襯托增添顏色。
朱高煦有一會兒看著她發怔,妙錦便輕輕抬起頭瞧了他一眼。
“免禮,這邊來坐。”朱高煦這時才忙說道,“我派人去傳你侍寢,以為你又會找借口推托;因此不慎把這事兒忘了,到現在還沒回寢宮。”
妙錦站直身子,朱唇輕啟、卻終於沒說出話來,她只是打量了一番御案上的奏章和卷宗,又抬頭看朱高煦身後的地圖。
朱高煦又問道:“我聽說妃嬪們在坤寧宮見皇後,你也幾乎不去。妙錦有何不滿之處麼?”
妙錦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輕輕搖頭道:“聖上不必分心,您知道我性情如此。雖少有去見皇後,卻也派人言語了,禮數遵從著上下尊卑,皇後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請聖上安心。”
“邸報說明白了、我母後曾把你當義女。不過薇兒她們三人,倒是知道實情的,或許一開始著實有點尷尬……”朱高煦沉吟道,“我與皇後都不會怪罪你。”
妙錦聽到這里,眼神里露出動容之色,她的語氣也比剛才溫柔了一些:“聖上正在忙著部署北征之事麼?”
朱高煦道:“安排都差不多妥當了,我不急著北上。現在先讓京營及諸路軍隊、向北平布政使司地盤行軍;我還可以等兩個月左右,在六月底七月初率騎兵北上,時間還很寬裕。”
妙錦趁著朱高煦談論正事,便不再說她自己的事。她順著朱高煦的話題道:“聖上似乎遇到了難題。”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伐罪之役時期、倆人長期朝夕相處,他的心情似乎瞞不過妙錦的眼睛。他說道:“常有的事,妙錦不用擔心。”
妙錦忽然面有關切之色,問道:“聖上親征漠北,會有危險嗎?”
朱高煦搖了搖頭,解釋道:“一個王朝,內部的事、常常比外面的問題更麻煩。元朝滅亡後,大明太祖皇帝調兵在遼東、漠北持續打擊北元勢力;而今蒙古部落人口不足,各部難以統一。以他們如今的實力,想要殲滅大明二三十萬規模的大軍,怕是沒那口牙吞下。因此我軍此次北征,雖不一定能取得多大戰果,但只要不自尋滅亡、蒙古軍便拿咱們沒辦法的。
我只是稍微有點擔心,北方諸王能不能平靜無事地接受這次調兵。”
妙錦認真地傾聽了一番,輕聲道:“臣妾可不敢干政,不過聖上出征,定要慎重小心。”
朱高煦口上好言說道:“妙錦既是貴妃,也是我的知己。”一邊說,一邊伸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妙錦的玉手。
妙錦看了一眼朱高煦的手,並未抗拒。
朱高煦的手放在那里,一時未語。剛才提到的事,讓他忍不住又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他暫時不是要削藩,而是在試探削弱北方諸王。
如果不痛不癢,反倒顯得朱高煦心虛,也起不到甚麼作用;但太過火的話,諸王被逼迫太甚,可能又會引發內戰!
因此朱高煦這次下詔,調走他們一半護衛兵力,以觀後效!
而去年底正值蒙古諸部襲邊,百姓深受其苦。朝廷調兵是為了北伐胡虜!此時藩王若不顧大局、膽敢亂動,首先便失了大義人心!
於是朱高煦仍舊傾向於認為,諸王不會妄動。
當年太祖皇帝分封諸王,想法確實挺好,但實際上顯然是個錯誤,給之後的皇帝造成了極大的麻煩;十年內已經爆發了兩次內戰,便是明證。
太祖原是想諸王在外,既能鎮守疆域,又能震懾京師的朝廷文武、保障朱家皇統;而且藩國內仍有朝廷官吏,並沒有分疆裂土、破壞大一統的大勢。
看似十全十美的辦法,卻沒能按照太祖皇帝的設想去發展。
結果是那些藩王要麼不干正事,驕奢淫逸各種違法,給地方上造成極大的破壞和負擔;要麼就是想造反威脅中央。
可謂是事與願違,弊大於利!
大概這就是人性罷?
正因為沒有真正的封建諸侯,土地藩國不是親王的私產;親王們便沒有治理地方的動機,本來就身份尊貴,為甚麼不貪財享樂?
又若文武雙全、很有抱負的人,為何不想著謀奪天下,而非得將生殺予奪的大權授予皇帝、處處受著制約猜忌?
“爭斗著實有些可怕。”妙錦的聲音忽然道。
朱高煦正握著她的手,好像被她感應到了心跡一樣;但並非如此,他只是剛才不經意間把妙錦的手握緊、表現出了緊張的情緒罷了。
“因此不避世的人,最好得爭取實力。”朱高煦沉聲道。
妙錦勉強地笑了一下:“我本來是避世之人,現在不也身在其中難以逃脫?”
朱高煦用玩笑的口氣道:“咱們早就談過了,你那個避世隱居的法子,怕不太現實。山上起居不便,別說賊匪,小小的蚊蟲、就能讓人過得非常不舒坦,簡直是在浪費人生。”
妙錦一時沉默不語,沒有爭辯。
朱高煦站起身,拉著妙錦道:“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寢宮罷。”
倆人走到東暖閣門口,妙錦輕輕把手抽了回去,又走在朱高煦旁邊、稍微靠後的位置。走出房門時,外面便能看到許多當值的宦官宮女了。
在掛著燈籠的走廊上步行了一段路,朱高煦轉頭看著妙錦,開口道:“今年北征蒙古,草原荒漠上著實太苦,妙錦便不用去了。”
妙錦應了一聲,說道:“臣妾寫的那本書,這幾個月正好增刪潤色;只待聖上凱旋而歸,書便能寫成。”
朱高煦問道:“叫甚名字?”
妙錦道:“還沒想好。寫的是‘伐罪之役’,但我只寫了聖上一個人,算不上正經的書。”
“那我便等著拜讀,忽然很想知道、妙錦怎麼理解我這個人哩。”朱高煦笑道。
妙錦輕聲道:“聖上別發火便好。”
朱高煦又笑了一下:“必不至於。”
這時他發現妙錦的臉上已有點潮紅,等他回過頭時,見寢宮的正門已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