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俱備,大明海軍船隊於五月間啟航。
大部海船出發的地點,是在京師東面的太倉地區;而自龍江港出發的艦船只是小部分。
待全數船只出海之後,全軍將會形成一支大小船只兩百艘的龐大編隊,行進之時、船隊占據的海面大約是方圓二十里的寬闊區域。
兵部官員挑了個好日子,正是陽光明媚、輕風撩人的天氣。
劉鳴等人在岸上進行了一番禮儀,道別親自前來餞行的皇帝、朝廷同僚。接著他們就上了小舟,隨軍士們用槳劃船、向著一艘寶船靠近。
江面上宏偉的寶船,在陽光下極其耀眼。
敦實的船身、看起來穩如泰山,船體十分厚實堅固;這種旗艦級別的大型寶船,恐怕唯一的缺點就是反應比較緩慢。
船體與船尾上古色古香的窗櫺、在艷陽下閃閃發光,仿佛拼鑲了許多寶石。
據說那都是裝飾的蚌殼,主要功能是蚌殼內壁反射光线進船艙,以便讓船艙的采光更好。
劉鳴登上甲板的時候,看見指揮使唐敬已經先到了。劉鳴頓時感覺良好,能與熟人同在一船、總是讓他心頭更加安穩。
唐敬迎接上來,說道:“今日起,劉使君與我便要朝夕相處啦。”
劉鳴拱手回禮。他心道:是啊,一起在船上相處幾個月,也不能去別的地方,關系必定會更加熟絡。
寶船剛升帆出發時,將士們的軍容還算整肅。眾軍在甲板上列隊,向遠處岸邊的皇帝舞旗道別。
不過待京師的景物、從視线中越來越模糊之後,船上的氣氛很快就變了樣。
船艙里傳來輕快的樂器聲,還有“哈哈哈”粗礦的大笑。
人們一邊忙碌,一邊高聲喧鬧,剛出發的船員們心情好像都很好。
劉鳴看著眼前混亂的場面,在甲板上溜達了一會兒。這時去安排完諸事後的唐敬,再次迎面走來了。兩人站在甲板上相互見禮。
唐敬道:“我是五艘船的指揮、同時兼領本艦長官。咱們專門給劉使君安排了一間單獨的船艙,稍侯我便帶劉使君前去。”
劉鳴拱手道:“有勞唐將軍。”
二人在數十步長的甲板上並肩而行。唐敬遙指水面上的船,說道:“咱們這個指揮,有三艘艋衝戰船、一艘糧船,以及腳下的一艘寶船。”
劉鳴順著唐敬的指點,眺望水面的船帆,時不時點頭回應。
唐敬又道:“本艦有官兵,九百二十三人。加上文士吏員、醫官醫士、胥役等各種人,總人數一千有余。”
劉鳴聽罷,微微驚嘆道:“簡直是座軍鎮。”
唐敬微笑道:“可不是?”
他接著手指船尾的木樓,說道:“寶船共有八層,甲板以下四層,那邊船尾的樓有四層。分別有舵艙、醫艙、官廳、指揮樓。舵艙操作的船舵,用的是開孔平衡舵,這是大明開國後才制作的最新船舵,即便是大船轉向也沒有問題。本將與劉使君都住在官廳,位於二樓,我帶你上去安頓。”
倆人並肩步行時,唐敬如數家珍地繼續說著:“咱們用的硬帆,骨架與帆布加起來很重,遇到大風浪可能重心不太穩、會翻船;好在用滑繩升降,升降船帆很快、能更容易地回避大風,便有了一大益處。波斯人用的軟帆確實更輕,可是需要水手爬上桅杆,升降十分繁瑣。各有利弊罷。”
劉鳴饒有興致地傾聽著。
只見唐將軍上了船、臉上便神采奕奕,氣度神態都與在京時不同了。
或許,對於某些人來說,顛沛流離的航海才是他的歸宿罷?
就像駱駝,偏偏喜歡艱苦惡劣的沙漠。
唐敬趴在欄杆上,往船舷觀望了一陣,又道:“本艦配備有‘天’字號漢王炮二十四門,前後各二、左右兩舷各十,並有大小各式火銃無數。以本將看來,敵艦要是想和咱們正面對決,最好的辦法是逃跑;畢竟寶船笨重、航行速度真的挺慢哩。”
他說罷笑了起來,一臉都是自信與豪爽。
倆人一邊談論,一邊沿著木樓梯走上了官廳。
他們來到了一間屋子門口,唐敬推開門。
只見里面是一間斗室,雖然空間不大,但在船上能單獨有一間船艙、已經很不錯了。
沒一會兒,又有四個人前來見面。兩個軍士、一個雜役、一個書吏,都是專門聽候劉鳴差遣的人。
房間里的用度一應俱全,靠著窗櫺的地方,有一張木案。
劉鳴走到木案旁邊,頓時又發出了一聲輕嘆。
木案旁邊,文房四寶都以很精妙的方式擺放著。
一排毛筆的尾部有繩子,掛在筆架上微微晃動。
而硯台則以一只銅瓶加木塞代替,有專門的竹篾編織的竹兜、釘在船壁上。
另一只大理石鎮紙也固定在船壁位置。
唐敬解釋道:“遇到風浪時,船艙里的東西會到處亂撞,放東西得定住,免得傷人。”
劉鳴點頭道:“我知道的,以前也坐過海船。只不過物什用具,可沒有這般講究。”
唐敬輕輕頷首。
劉鳴為了展現自己有航海經驗,便找到一只木盒子,從里面拿出了茶葉,用手指捻了一小戳遞到唐敬的手心里,說道:“請茶。”
唐敬頓時會心一笑,放在嘴里咀嚼起來,然後從侍衛手中接過了牛皮水袋。
他說道:“咱們一開始的日子會不錯,船上裝了許多時令瓜果。不過過一陣,便只能吃醋泡白菜和豆芽了。船上一般不開火,要升火得把壓艙底的砂石搬一些上來。”
劉鳴道:“出門在外,唯有如此。”
唐敬在這里閒談了一陣,便告辭而出。劉鳴將其送到了門口。
及至傍晚時分,船上便更加熱鬧了。
從京師帶的蒸餾白酒,在晚膳之前分發了一些給將士們,大家喝了酒更加歡樂。
劉鳴在船艙里,聽到了軍樂和旗鼓手在各自奏響曲子,船上一片喧囂。
他走出船艙,站在欄杆旁邊觀望,看到甲板上的將士們就像過節一般,有的人載歌載舞,有的人在比賽摔跤。
又有圍觀的、起哄的將士,都在甲板上叫嚷。
大明開國初期,軍中收降了很多蒙古人,數十年後將士成員主要變成了漢人,但一些蒙古習俗也在軍中保留下來,喜歡摔跤的將士不少。
人們訓練、准備了很長的日子,剛出航時都很高興,並沒有朝廷官員擔心的士氣低落。
但這是一趟曠日持久的征途,再過一段時間可能就不一樣了。
果不出所料,幾天之後氣氛便漸漸冷卻下來……
這時船隊已陸續離開了大江,進入了海域。
無數船只首先進行編隊,並把在大江上密集的隊形散開,讓兩船之間距離在一千五百尺以上(避免突然情況撞船)。
連續的晴天,風小浪低,天空清澈。
旗手、鼓手的信號都很清晰,空中彌漫著遠近節奏不同的鼓聲。
一些修長的小帆船在隊列中穿梭,適時傳達軍令。
整個艦隊逐漸形成類似雁形陣的編隊,但劉鳴無法觀察全局;因為艦隊占據的區域太廣了,非肉眼可以看清。
不過他聽說正使王景弘、主將陳瑄的座艦,都在大隊的中央,以便於向兩翼及時通報中軍意圖。
夕陽西下之時,鼓聲漸漸停歇。海天之間似乎寧靜下來了,只能聽見均勻而從容的浪聲、以及風聲。
劉鳴在二樓官廳外面、觀望著寶船上的光景,恍若想起了正月十五以後的氣象、一切歡樂都隨之消停下來了。
甲板上下依舊人來人往,水手們和官兵都在有序地做著自己的事。
不過情形依舊很樂觀,人們的臉上有一種淡定與適然,一切順利。
今日時辰已不早,劉鳴打算明早才去四樓上的指揮艙觀摩。他回到了房間里,看一眼木案上的文房四寶,只覺得心緒浮躁,也沒心思寫文章。
於是他重新起身,到牆上把包裹里的古箏取了出來。
劉鳴兒時的家境並不算富裕,從小只讀了四書五經等科舉的書籍,音律是有功名之後才學的,所以手指不是很靈活、技藝比較差。
然而帶上古箏,在旅途中自娛自樂、並不需要太高超的技藝。
他先調試了一下琴弦,接著便選了他練習過的琵琶曲子《夕陽簫鼓》,以古箏彈奏。
優雅的琴聲沿著古色古香的窗櫺傳了出去,波光粼粼的海面、與水上的船影,在曲子中仿若充滿了詩情畫意。
恍惚之中,劉鳴好似正身處秦淮河畔,而遠處的船樓、正是繁花錦繡的大明都城中的亭台樓閣。狂野的海洋,也被賦予了華夏文明的意境情愫。
一曲罷,劉鳴干脆背著手面對木窗,在海風吟唱了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但見天邊的絢爛雲彩,點綴在海天間,景色極盡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