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漢王府東北邊的望親樓,朱高煦望著東北京師方向,卻不可能看見京師。
他的目光越過遠處的昆明城牆,向清澈的天邊眺望,只能隱隱看見遙遠的山影。那山影,或許是鳳凰山。
天邊被山脈影子擋住,唯有這時、他才能感受到西南邊陲的閉塞。
依大明禮制,親王府修建這座望親樓,是為了朱家子弟思念遠在京師的皇帝和宗親。
然而朱高煦站在這里,既不太思念父母、也不想兄弟姐妹,他只念著妙錦。大明朝他打心眼里關心的人、大多都已跟著來了雲南府,除了妙錦。
王貴等人離開雲南已近月,此時應該快到京師了吧?
小隊人馬趕路的速度,比幾萬人行軍快得多;只要穿過貴州山區,大多數驛道都可以騎馬、日行數百里。
……黃狗等幾個宦官默默地侍立在朱高煦身後,因為朱高煦正扶著欄杆、在那里發怔,沒人敢打攪他。
獨自站在高處,他想了不少事兒。
很久以前他曾是個憤青,藏在內心的憤怒無法排解,怪整個社會,整天憤世嫉俗。
然後做任何事都沒有耐心、粗心又易怒,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自己;各種欲望無法滿足,寄希望於干一件大事,一夜暴富。
好在人總會成長。
這時,朱高煦決定暫時不驚動沈徐氏,先耐住性子,把事兒摸清楚再權衡。
他“望親”了許久,在幾個宦官面前嘆了一聲“不知父皇母後身體可好”,然後就下樓去了。
望親樓下站著兩排宦官宮女,朱高煦揮手道:“你們都散了,黃狗跟我去前殿。”
“是,王爺。”眾人彎腰答道。
黃狗抱著拂塵道:“王爺要奴婢備輦車麼?”
“走過去。”朱高煦下令道。戰爭結束後他就有點缺乏運動,一身肌肉不鍛煉更容易發胖。
這王府只是照尋常親王府的規格修建,確實大,周長據說超過三里。朱高煦走到端禮門附近時,出了一身汗。
來到端禮門西側的守御所衙署內,里面有十幾個將士留守,他們都上來見了禮。
朱高煦到里面的公座坐下,徑直叫人把最近幾天的所有奏報都拿上來。
不多時,王斌、侯海也進來拜見了。他們一個是指揮使、一個是典仗,除了守御所的差事,都有各自的衙署。
朱高煦和氣地叫他們找地方坐,繼續看著桌子上的卷宗。
許久後,朱高煦忽然抬起頭道:“沐府西據點的這份奏報,為何沒人呈報給我看?”
侯海等人馬上站了起來,走上前來,侯海迫不及待地先接過一張紙看,又遞給旁邊的王斌。
那是一份沐府西邊、榕樹街據點的奏報,有個中年婦人,三天內兩次進出街道東面的一座宅邸。
“王爺恕罪,下官以為那婦人只是個奴婢;守御所奸諜無事可報、才寫來交差,這等瑣事不敢煩擾王爺……”侯海忙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說道:“無論甚麼事,都是這般瑣事組成。咱們不能只靠猜、或者任憑別人怎麼說。”
侯海和王斌一起拜道:“下官(末將)疏忽了。”
朱高煦不動聲色道:“通常出府采購的都是漢子。咱們漢王府上的婦人,會經常進出王府嗎?”
二人恍然,這時才一臉敬佩地望著朱高煦。
朱高煦便指著那張紙道:“派出權勇隊人手,把這婦人的底細摸清楚,究竟是不是沐府上的奴婢。”
他們忙道:“下官等遵命!”
朱高煦又很不放心地說道:“叫兄弟們跟蹤的時候,別只是大咧咧地跟著她,可以采用分批跟蹤的法子……算了,我親自去一趟,你們倆,再叫上劉瑛、守御所別的武將跟著我,我先演示一遍,你們學著下次好用。”
侯海苦著臉道:“下官無能,這等小事竟也要王爺親自出馬。”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朱高煦隨口道,“這不是小事,我在教習大伙兒戰術。”
這時,朱高煦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未知勢力”,便是跟蹤了沐家小娘的那個人。
……
沐府的馬夫楊勝,他住的地方,就位於沐府西側的那排房屋。
楊勝今年快五十歲了,原來沒有名字,從軍後百戶給他取的名,他這種人很多,所以大明軍士的名字多是勝、勇、軍、武、忠等字。
想二十年前跟隨沐公進軍雲南時,他還很年輕;現在卻日漸老了,腿上的舊傷也沒治好,人是瘸的,幸得沐府念舊、才留他照顧馬匹養老。
從院子東邊的後門出去,有一條街,對面就是沐府的高牆。這條街平素沒什麼人走,路口已經修了門攔住了,外人進不來。
院子西邊門外,也有一條更寬的街,兩邊都種著榕樹;街上有點陰濕,天空都被茂盛的樹枝遮住了。
若是在清晨或旁晚,這條街的路也不太看得清。
未從軍時楊勝家里家徒四壁,娶不上媳婦。
等打完了仗,人已到中年、腿也瘸了,臉長得有點歪,軍中兄弟給他找過幾個婦人,大多是寡婦帶著幾個娃,各種各樣的寡婦,瞎的、跛子、失心瘋,於是楊勝到現在還沒娶妻。
不過他也不覺得有啥,好多熟識的弟兄都死了,他至少還活著。
……兩個月前,楊勝在城里遇到了一個婦人,估摸著三十多四十來歲,那婦人穿得破破爛爛的、卻是風韻猶存。
婦人哭著說她的女兒病了,沒錢抓藥,上來討錢。
楊勝給了一個銅板,她卻說不夠,要為他做短工,多要點錢。
楊勝被沐府安排一個人住一個院子,既不用種地、也不用做買賣,平素只是照顧馬匹,正要拒絕時……那婦人又說她死了丈夫、丈夫姓王,是個寡婦,如何如何可憐。
於是楊勝就把她帶回來了。
婦人把他的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做的菜非常美味。
……一個多月前,那婦人把她女兒也帶來了,說是房子那東家把她們給攆了,求楊勝收留一陣子就走。
楊勝看見王小娘十分吃驚,因為那姑娘長得簡直貌若天仙,只是臉色很蒼白,那麼白的小娘、雲南並不多見。
王小娘年齡有點大了,看樣子或許已有二十歲,居然沒嫁人。
婦人說她女兒有病,常吃藥養在屋子里不出門。
那王小娘起初像啞巴一樣幾乎不說話,臉上冷冷的。
楊勝覺得很奇怪,問她們夫家在何地、娘家哪兒的,她們也沒說清楚。
但母女倆沒住多久又消失了,好像她們從未來過。
楊勝每天都在門口張望,卻再也沒見到她們。直到最近那婦人才出現,說是回了老家一趟、回昆明又典了屋子,接著穿上圍裙就去做飯了。
楊勝趕緊買了一只銀手鐲,想把話兒說明了,前天竟然憋了半天沒說出口。
她再來,一定要把銀手鐲拿出來!楊勝每天在心里念叨著。
……等了幾天,那婦人終於又來了。
她看著桌子上沒洗的粗碗、扔在板凳上沾著馬糞的髒衣裳,眉頭微微一皺,先走進灶房拿起圍裙穿上,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哎……”楊勝的臉上竟然感覺很燙,舌頭也似乎打結了。
“楊大哥什麼事?”婦人轉頭看著他。
楊勝愣是沒憋出一個屁來,他把手從懷里伸出來,拿著一只銀鐲子,此時才發現鐲子居然被他捏扁了一點。
婦人看著那鐲子,似乎馬上就明白了什麼,她搖頭道:“楊大哥,我先夫去世才沒多久,現在不好。”
“啥時好?”楊勝終於說出一句話來。
婦人道:“再等一陣罷,我回去和小女說說。”
楊勝忙點頭道:“得說一聲。”
婦人又輕聲道:“沐家缺奴婢麼?若能叫小女在沐家找點事兒做,以後也有點出路。”
楊勝悶著頭,徑直把銀鐲子塞進了婦人的手里,“先拿著,俺再買。”
婦人接到手里,又問:“楊大哥能找管事兒的打聲招呼麼?”
“出嫁好,俺存了點錢,給她辦嫁妝。”楊勝看了一眼婦人,“俺問問管事。”
婦人頓時露出一絲笑容,好言道:“若是小女能在沐府安身,以後我就經常住在楊大哥這里了,也好照顧小女。”
楊勝想了好一會兒,開口道:“管事要問底細。”
婦人終於說了出來:“我們都是大理那邊的人,娘家也是。楊大哥就說,商幫的一個好友幫你的媒。”
楊勝又道:“俺問問。”
婦人收拾了房屋,又開始做午飯。楊勝吃完了午飯就要去馬廄了,他不忘留了一碗飯菜,叫婦人給王小娘帶回去,又叫婦人自己關好院門再走。
她在住過的那間臥房里,站在後窗旁邊良久,這才將冷了的飯菜裝進食盒里提走。
從楊家小院走出去,便是一條兩邊種了許多榕樹的街面。
婦人提著食盒在街邊快步而去,她走到最大的那顆榕樹下時,見有個女子在樹下燒香燭。
那顆大榕樹下面總有香灰,她早就注意到了,卻不知那樹究竟被附近的百姓當成了甚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