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日本國九州地區,已經下過幾場雪。大內家的家督大內盛見、前往志摩郡時,倒正好遇到了晴天。
志摩郡屬於築前國、位於九州島的北部,在博多海灣的西邊。對於大內氏來說,此地遠離周防國的山口城,屬於比較偏僻的地方。
在志摩郡的今津村莊園北邊,是一條弧形的海岸线。
這里既不是優良的港口,也不太富庶;不過有一處遺跡,名為“元寇防壘”,倒是十分有名。
百余年前,日本軍與入侵的元朝軍隊展開殊死搏殺的地方,正是此處。
大內盛見騎著馬,帶著一眾隨從,鑽進了一片離海岸不遠的樹林。
當年大戰的時候,這片地方應該不是樹林;但時過境遷,而今遺址已經被樹木掩蓋了。
“主公,這邊!”一個武士在前邊喊了一聲。大內盛見便循著聲音,往北邊地勢稍高的地方趕去。
一些隨從,正在鏟開積雪,果然壘土與破敗的條石都露出來了。
大內盛見跳下馬,爬上去左右看了一會兒,又俯身下去,伸手撫摸著那些坑坑窪窪的冰冷石頭。
他的眼神有些凝重。
身邊的人們,或許覺得一堆破石頭沒甚麼好看的。但家督要做甚麼,大伙兒仍會覺得理所當然。
大內盛見猛然站了起來,徒步向西邊一處稍高的山丘走去,眾人也急忙跟上。
周圍的樹枝上有積雪,就像長滿了潔白的團團棉花。
大內盛見穿梭在林間,步伐十分有力。
他是個年滿三十四歲的男子,身體仍未有衰退的跡象,卻又有了相當的閱歷與見識;爭奪過家族內的權位,打過許多仗,也曾與室町殿智斗博弈。
而今他很受大內氏上下的信賴。
大內盛見登上山丘,立刻就看到了北邊的海面。“嘩嘩”的海浪聲仿佛更大了,或許只是因為、他忽然留意到了海岸的波濤。
雖然天氣有點寒冷,但是天晴之後的海邊、依舊十分明淨。藍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遼闊的海面顏色鮮明,風清氣爽。
就在這時,一陣海風驟起,樹枝上的積雪被吹得飄到了空中,仿佛花瓣一樣飄揚開來,點綴到了空中。
大內盛見觀望著海空,神情很憂郁,卻開口贊道:“真美啊。”
得力部將陶氏、似乎理解了主公的心情,沉聲問道:“主公認定,大明國真的會大舉進犯我國嗎?”
大內盛見轉頭看了他一眼:“昨天有一只去過朝鮮國的船回來,確定了之前的消息。朝鮮人正在向釜山鎮運送大量糧草。朝鮮國的都城在北方,往南方送那麼多糧秣做甚麼?”
陶氏問道:“我們勝算多大?”
大內盛見沉默不答,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我們一向認為,元朝那些騎馬游牧的野蠻人最凶悍。可是真正可怕的,或許是大明那樣的國家,除非他們不起心。”
陶氏沒有附和。
大內盛見便指著腳下的石頭,道,“如果百余年前那場大戰,日本戰敗了,蒙古人能在日本待多久?又如換作是大明國的漢人呢?”
陶氏恍然,鞠躬道:“主公深謀遠慮,只可惜‘洛陽’的蠢人太多。”
大內盛見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我叫你派人去石見國暗查,查到銀山了?”
陶氏忙道:“前些年石見國還是大內家的地方,我們當然知道那里沒有銀山。不過多年來,確實有百姓在山里、陸續挖到過銀礦石。可是石見國當地沒人能煉銀,礦石太少,便無人在意此事。漢人哪能比我們自己還清楚情形?誰也不知道大明國的人聽了誰的謠傳、石見國有銀山。”
就在這時,樹林里傳來了馬蹄聲,有人騎馬過來了。這片林子,樹木長得比較稀疏,人們進樹林後仍能騎馬。
來人尋見了大內盛見,下馬鞠躬道:“主公,我們得到消息,一岐島不久之前被明軍攻占了!消息報去了九州探題,洛陽室町殿過幾天必定也能知道消息。”
大內盛見一邊點頭,一邊沉思著。
他忽然轉過身道:“回山口城。准備妥善之後,我要立刻上洛。”
陶氏急忙勸說,建議讓大內盛見留在周防、築前主持大局,只需派家臣上洛。但大內盛見心意已決。
以明軍攻占對馬、一岐的前奏看來,明軍極可能延續元寇的進軍方向,從築前國沿海登岸。
這邊都是大內盛見的地盤,他不能不抵抗,但是光靠大內家的兵力抵抗又不太現實,所以大內盛見才急匆匆地要去京都……
幾天之後,大內盛見只帶了數十騎、便從周防國走陸路抵達了京都。
一眾武士剛來到相國寺南邊的二條坊邸,還沒進室町殿,里面便傳來了許多人的呐喊聲:“神風護佑!神風,神風……”
大內盛見聞聲,馬上意識到,此時若再勸和、恐怕已不合時宜。
他仍想面見將軍,委婉地提醒。
雖然多半沒有作用,但大內盛見還要進獻一些方略,並讓築前國地區及時得到增援。
他作為曾經帶兵上洛的有力守護,在室町殿已有一些威望,很容易便進入了府邸。
只見府邸里的回廊上,空地上都站滿了人。
大內盛見昂首挺胸從回廊上往里走,這時一些人便上前來鞠躬見禮。
因為大多人只不過是守護大名們的部將和家臣,地位沒有大內盛見高。
大內盛見也鞠躬還禮,大家說了幾句客氣話。
將軍足利義持的一個寵臣過來了,那寵臣穿著綢緞花衣服,娘里娘氣的,請大內盛見跟他入內。
足利義持並不在大殿上。大內盛見跟著寵臣,沿著夾道走廊繼續往里走;直到那寵臣敲了一扇木門,跪在地上拉開了一道格子門。
大內盛見入內,見將軍正獨自端坐在上位的席子上。他便在屋中跪坐,匍匐向將軍行禮。
“一路辛苦了。”足利義持道。
大內盛見聽罷有點意外,再次鞠躬道:“為將軍盡忠。”
還沒等大內盛見說正事,背後又響起拉門的聲音,他回頭一看,看到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和尚。和尚雙手合十,向足利義持作拜。
足利義持道:“大內還沒見過義圓吧?義圓是我的同母弟弟,他在青蓮院出家後,很少回來了。今天正好回來看望母親大人,你們正好認識認識。”
大內盛見道:“在下見過義圓大師,請多關照。”
和尚合十一拜,竟未說話,卻是盯著大內盛見、十分仔細地端詳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和尚露出了示好的微笑,朝大內盛見輕輕點頭。
然後和尚便轉身道:“兄有正事,我先告辭。”
足利義持點頭應允。
大內盛見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木門,接著一副沉思的模樣。
他隱約覺得,或許將軍看得比自己更遠,自己心急如焚的勸誡可能只是多此一舉罷了。
這時足利義持的聲音,打斷了大內盛見的沉思,“大內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大內盛見道:“諸多跡象無從解釋。將軍,大明國的人馬,恐怕真的要入寇我國了。”
足利義持面不改色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了。”
“如若終有一戰,還望將軍早日籌備援軍、糧秣,向築前國聚集。”大內盛見道,“在下並建言,太宰府(九州島)近左的糧倉,應分散布置。我軍節節抵抗之後,便一路燒毀失守的糧倉。關東的公方人馬,也應准備好向洛陽馳援。通往洛陽、博多的道路礙口,應儲備糧草,以備各國援軍所需。”
足利義持傾聽著。
大內盛見又道:“在下選好了一些細作,准備藏匿於築前國各郡中。若是前线失利,我軍細作便在城中的水井中投毒,在河流上方、悄悄布置病死的人畜屍首,以弱敵寇。”
足利義持問道:“大內已然認定,我軍一定不能獲勝嗎?”
大內盛見委婉地說道:“以防萬一,先謀長遠。”
足利義持沉聲道:“若是決戰不利,國中恐怕會發生一些不可預料的事,諸君一定要盡力抗敵。”
大內盛見鞠躬道:“大內家上下,定決死一戰!”
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了呐喊聲:“神風護佑日本,神國必勝……”
大內盛見聽到聲音,抬起頭、正好與足利義持對視了一眼。
忽然之間,大內盛見對將軍的心思,莫名地又親近了幾分。
本來室町殿並不支持大內盛見做家督,大內盛見也曾帶兵上洛、才與室町殿達成了妥協;但最近有了強大外敵的威脅,他們之間的恩怨、反而越來越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個正當壯年的征夷將軍足利義持,有勇有謀,胸懷遠大。大內盛見此時倒覺得,有義持將軍統籌大局,才是日本之幸。
“此役日本若勝,各國守護或能盡棄前嫌,上下一心。”大內盛見不禁說道。
足利義持神情一凜,用凌厲的眼神看著大內盛見,用力地點了一下頭:“上下一心,天誅明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