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的鼓聲敲響後,諸衙署官吏下值,皇帝也要乘御輦回後宮了。一天的公事接近尾聲,只有各宮殿的宦官宮女要輪值繼續工作。
皇宮里數萬人,但幾乎都見不到皇帝。朱棣幾個月以來,晚上或獨寢、或在皇後那里,從來不在別的嬪妃房里過夜。
徐皇後賢,偶爾會勸皇帝雨露均沾。朱棣遂召別的嬪妃侍寢,完事便叫人帶走,依然不留任何嬪妃過夜。
今天朱棣剛過干清門,便下旨隊伍徑直去坤寧宮,仍舊去找徐皇後。
徐皇後剛被冊封為皇後,搬進坤寧宮住得很高興。
但朱棣知道她很快就會厭倦,正如他厭倦住在干清宮一樣……正殿太大,還有點潮濕,看起來霸氣,卻並不適合日常起居。
朱棣到了坤寧宮,走上石階、便見到皇後來迎駕行禮。
站在坤寧宮門口,只見周圍都是空蕩蕩的磚地,這座大殿矗立在正中間,周圍無數當值的宦官宮女都跪拜下去了。
確實有唯我獨尊的感覺!但眾目睽睽之下,既然皇帝皇後代表天意,一切自然也要講究一點。所以徐皇後才執禮甚恭,叫人覺得十分見外。
二人走進坤寧宮正門,正對著大門就有一把大椅子,床擺在隔壁,從窗子上就能看見,也是非常大。
走到這里,隱隱仍有種要上朝辦公的感覺……干清宮也是這樣,所以朱棣不辦公的時辰,寧肯呆在東西暖閣,也不去自己的寢宮干清宮。
朱棣是皇帝,遂在正中的大椅子上坐下,又叫徐皇後坐在旁邊。宮女立刻沏茶、端著點心上來了。
這時徐皇後開口道:“那天家宴,我見過了郭銘次女郭氏,我很中意哩。那郭氏年方十四,年紀正好,身家清白、乃武定侯孫女,郭徐氏嫡女。面相一看就是溫柔賢淑之人,長得是端莊秀麗、肩背如削,肌膚如玉、唇紅齒白,一雙手兒可好看,便如去皮的春筍一樣,叫人看了十分歡喜。
聖上此前也贊同這門婚事,那天我見到了郭氏,一時喜悅,便自作主張與郭徐氏談過了。郭徐氏也無異議。”
朱棣面帶笑容道:“俺知道你早就急壞了。既然皇後看得上,俺也當然贊同。”
“做母親的哪能不急此事哩?高煦都十九歲了,竟未大婚。我每每想到此事,便總覺得過意不去,沒盡到母親之責。”徐皇後道,“今聖上准許了,我想盡快派人去問名納采,把這事兒抓緊辦了。”
她沉吟片刻,又道:“家宴時,高煦有事未到;本來我是想趁那天的機會,讓他也看看的……如今沒能讓他看見,倒也無妨,以前我就問過高煦,高煦說過此事全依父母。”
朱棣對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見,但此時卻開口道:“郭氏的嫁妝,由俺賞賜給她,定要豐厚。”
徐皇後喜道:“聖上隆恩,改日叫郭銘家的人來謝恩。”
郭氏的嫁妝,也是要帶到高陽郡王府的。
朱棣明著是恩賜郭家、看在武定侯的面子上,實則也是便宜了高煦……他這麼做,既在財物上厚待了高煦,又不至於讓子女們覺得不公。
朱棣聽徐皇後說到了婚嫁之事,又想起大將張輔的妹妹。他既然已經開口在宦官們面前提過了,此時張輔便不能再與世子聯姻。
過了一會兒,朱棣忽然開口道:“郭銘是不是有兩個女兒?”
徐皇後道:“是哩。高煦要娶那個是郭銘嫡女,她還有個姐姐,雖非嫡女,卻也是郭徐氏養大的。”
朱棣便隨口道:“叫那妾生的長女,許給世子為次妃罷。”
徐皇後沒有異議,若無必要、她向來不會反對朱棣的意思。
……皇帝親口說的事,徐皇後沒兩天就先派宦官去武定侯府,私下問郭銘,是否有意將長女許給世子為次妃。郭銘馬上就同意了。
自從郭徐氏母女進宮赴宴之後,武定侯府的賓客日漸多起來,郭家重新恢復了地位。
大多數人都是來找郭銘結交的,羨煞了郭銘的兄弟姐妹們。個中緣故,郭銘心知肚明,無非就是他與皇室開始親近了。
現在不僅能和高陽王聯姻,還能與世子聯姻,郭銘簡直覺得、郭家的富貴至少要穩幾代!
不管誰做了太子、和將來的皇帝,郭家在皇室都有情面在的。
郭銘答應了皇後派來的宦官之後,才將這事兒告訴徐氏和郭嫣。
他說道:“此乃好事,我當時便覺得沒甚麼可商量的,便不敢忤了皇後的好意。”
郭嫣也沒像上回一樣嚇暈了,她的臉蛋紅紅的,問她話時,她只是輕聲道:“這等事,皆尊父母之命,做女兒的怎好意思說甚麼呀!”
“哈哈……”郭銘聽罷笑了起來。
郭嫣其實心里有數,她是個有主張的人。雖然是要做世子次妃,但最近幾個月都說皇帝嫡長子高熾能做太子,以後就是太子次妃、也挺好的。
關鍵還是世子的名聲不錯,據說是個極好的人;這種大事,不僅要挑身份,還要看夫君本人是什麼人的。
那天家宴,因女眷沒有與宗室貴胄們坐一桌,郭嫣第一回進皇宮、在眾人之間用膳,十分緊張,連飯菜的滋味也沒嘗明白,生怕出錯,更也沒注意那些人,卻不知道另外那一桌皇子駙馬究竟有幾個人、誰是世子。
現在想來,倒有點惋惜。
果然父親郭銘也沉聲道:“那高陽王聲名狼藉,又沒名分,恐怕當不了太子……”
剛說到這里,便見薇兒進來了,郭銘馬上住口,看了一眼哭喪著臉的薇兒,他佯作不知、便只說世子了,“世子乃聖上嫡長子,成為皇太子的可能最大。嫣兒便是次妃,將來也貴不可言!”
郭銘又道:“據說世子面有福相,宅心仁厚,是個謙遜文雅之人,常與文人士子談論詩詞歌賦,諸朝臣皆喜之。”
“世子多大年紀了?”郭嫣不動聲色地低聲問道。
郭銘頓時又笑了,說道:“今上正當壯年、如日中天,皇子能有多大?世子應該二十有余,為父今天才知道這事兒,改日打聽一下。”
郭嫣的臉蛋紅紅的,沒再吭聲了。
“世子身份尊榮,又是知書達理的謙謙君子,嫣兒有福了哩。”徐氏也高興地說道,她又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溫言道,“薇兒是高陽王結發妻,也是不錯的。”
郭銘點頭道:“對的,咱們家眼下能靠得上的,反而是高陽王,薇兒一旦過門就是王妃,在高陽郡王府說得起話的。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哩,你別哭喪著一張臉。”
“哦……”薇兒應了一聲。
郭嫣正有點走神,什麼詩詞歌賦、文雅君子等詞兒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個高貴俊朗的皇子手里拿著詩書,走在華麗的廊蕪上,身材頎長如玉山之將傾,他翹首迎風,一面沉吟著文言字句,一面面有憂色,他正在心疼著在殺伐過甚的皇帝治理下、那些天下黎民百姓啊。
他心懷天下,天降大任,決心仁義治國、善待萬民,必定需要一個秀外慧中的美麗妃子,替他打理內務,照顧他的冷暖、慰藉他憂國憂民的心。
郭嫣的臉蛋緋紅,埋著頭在那里默默不語,腦子暈乎乎的。
忽然之間,她仿佛看到一個凶狠丑陋的大漢跳了出來……畢竟世子、高陽王在明爭暗斗太子位,傳得是滿城皆知。
但那愚蠢的武夫怎能是胸有成竹、滿腹韜略、名正言順的皇嫡長子對手?
郭嫣想到這里,轉頭看妹妹時,妹妹正瞪著明亮的大眼睛困惑地看著自己。郭嫣心道:看在好妹妹的份上,到時候自己一定要替她求求情。
這時候郭嫣想到當初是妹妹替她擋了高陽王的婚事,頓時十分心疼地抓住妹妹的纖手,愧疚地小聲說道:“好妹妹,姐姐對不起你。”
薇兒剛剛已經打量了郭嫣很久了,這時便嘀咕道:“姐姐,世子人好,也希望那世子妃也好哩。”
郭嫣聽罷輕輕點頭,心里有點陰影,但她覺得:那世子妃肯定比不上自己年輕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