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有寬近兩百步的沙子淤泥灘地,安恩親自在灘地上走了一圈,有時候小腿能陷進去大半,他得使勁才能把腿腳從河沙和淤泥里抽出來。
如果人們在這灘地上行走跋涉,顯然會十分艱難而緩慢。
這里必將是明軍的葬身之地。
安恩已經把大量弓弩兵、布置到了最前方,抵近河灘地。
一旦明軍人群坐船登岸、陷在這灘地上;安恩率領的弓箭手便會持續不斷地放箭,對那些行動緩慢如待宰羊羔的敵軍、進行無情的射殺。
太陽升起之後,霧氣消散得更快,視线也愈發清晰了。
安恩清楚地看到,對岸許多明軍士兵,正在往平底船上聚集。
他有點激動,非常期待起來。
至於北方的另一股明軍船隊,安恩暫時不想多管,他此時滿腦子都是眼前的勝利,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這時,停泊在河心無法靠岸的大海船上、傳來了動靜,一陣陣號角聲響徹在清晨的大地。
安恩定睛觀察,發現一艘大船上在換旗幟。
明軍海船早已下了風帆、桅杆光禿禿的,因此他們在改變旗幟時十分明顯。
安恩不明白那號角聲、與旗語的意思,也沒有真臘人能懂。每一支軍隊的旗鼓信號,都是他們自己定的,各不相同。
過了一會兒,在河中間列成一排的好幾艘大船上,陸續響起了密集的鼓聲。
聽起來是一些小鼓,聲音不大,人離得稍遠、便只能隱約可聞。
不過節奏很快,快速的敲擊,讓人懷疑、擂鼓的人只是在拼命地亂捶。
緊接著那船舷下方,忽然開了一整排的木孔,許多黃燦燦的東西從木孔里探出了頭。
安恩頓時覺得有點不妙,人總是在畏懼不太了解的東西。
不過他也很快猜測到、那是火器,西邊回回教門有些地方、也在使用火器。
“轟、轟!”兩聲迅雷般的巨響傳來。少頃,那些大船的側舷上,一排排的火光閃耀,密集的炮聲開始轟鳴了。
在安恩聽到聲音、回頭觀望軍陣時,炮彈已經打進了真臘軍的弓箭手大陣中。
他不知道發生了甚麼,只見人群里到處都在騷亂,就好像千軍萬馬忽然遭受了巫術的詛咒,人們驚慌失措到處逃奔。
震耳欲聾的炮聲很快停止。空中依然喧囂不已,隨之而來的是河岸上的真臘軍大陣、無法消停的慘叫與喊聲。大陣里嘈雜混亂,不可開交。
安恩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一時半會還沒從極大的內心反差中回過味來。他的腳下,忍不住後退了幾步,震驚地觀望著白煙彌漫的大船輪廓。
他呆呆地盯了好一陣,這才轉身急急忙忙地離開河灘。身邊的隨從,立刻緊張地前後護著他。
真臘軍弓箭手都在往西退走,人們忽然朝一個方向無序地涌去,一下子人群變得很擁擠了。
大陣上人聲喧嘩,吵鬧聲“嗡嗡”一片。
弓箭手陣型的後面,那些戰象也被雷鳴般的炮響嚇到了,調頭想走,馴象人正在制止大象。
安恩走回軍陣,終於回過神來了,他大喊道:“下令各部不要驚慌,先穩住陣腳,排隊後撤!”
然而情況似乎比較糟糕,侍衛去向各地貴族頭人傳達軍令之後,混亂的形勢仍然沒能好轉。一時半會兒安恩也沒有好辦法。
就在這時,安恩突然看見,擺開很寬闊的人群里、一下子出現了長串的泥土與血霧。有甚麼東西以看不清的速度、迅速在地面上彈跳穿梭而過。
刹那之後,身後的河面方向,才傳來轟鳴的炮響。
軍陣上被擊穿了一條條長串血路,一些人倒地了,周圍的人驚恐地大聲叫喊,到處亂竄。
恐慌與潰亂的氣氛,被那些膽小的人、如瘟疫一樣在軍隊里傳播開去。
本來有些比較勇敢的真臘勇士沒被嚇住,仍然穩在原地;但那些奴隸、一些無能頭領的懦弱士兵,亂跑擁擠,把真臘軍的所有軍陣都擠得七零八落。
又是一陣炮擊來了,敵軍的火炮能調整遠近。
這次的炮擊轟向了真臘軍的縱深。
一枚鐵彈擦著象兵的側面,撞碎了一個士卒的頭顱,血濺空中。
那象兵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忽然發起狂來,開始撒腿往西猛衝。
附近都是混亂的人群,那象兵很快就撞倒了人,沉重偌大的大象腳掌踏向地上的士兵,那邊頓時傳來了一聲嘶聲裂肺的悲慘大叫。
安恩憋了一肚子氣,他連敵軍士兵的面也沒見到,麾下的大軍就成了眼下這亂糟糟的模樣。這仗打得,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然而事情已經變成了這樣,安恩也無能為力。
安恩便趕到自己的軍隊中、那都是他從自己的領地召集的人手,他便帶著人往大營方向撤退。
只等到了大營,遠離了明軍的艦炮,他才好派人通知各個貴族、頭領,約束軍隊重新整頓。
戰役好像還沒有真正開打,但真臘軍已經損失慘重。
安恩帶著自己的軍隊,一路向西撤退時,在地上到處都能看見屍體、以及慘叫呼救的受傷的人。
不僅有遭受艦炮炮擊而傷亡的損失,還有許多被大象和自己人踏死踩傷者。
剛一早上的工夫,真臘軍的損失必定還遠不止於此。因為大軍潰亂了,會有很多人逃跑。特別是那些奴隸兵,逃走之後短時間抓不回來。
大多亂兵,或許最終也能重新聚攏,但需要時間。近期真臘軍的軍力,必會受到極大的削弱。
安恩回到大營,立刻派遣出大量的侍衛和親兵,去尋找各部將領,叫他們聚集整頓軍隊。
然而事情再次未能如願。
據報北面的同奈河支流上,明軍已從船上登陸,正在向南進發!
一些貴族聽到消息,根本不在大營里停留,丟下了帳篷糧食等各種輜重,徑直往西跑了。
安恩焦急地在大營寨門口觀望時,看見國王賜予的軍旗、竟然髒兮兮地在地上,旗幟上面全是腳印。
安恩怒急攻心,站在地上破口大罵,直罵那些貴族和部落頭領,膽小如鼠懦弱無能。
他在大營里整頓人馬,好不容易才召集到了幾個貴族、願意聽候他的號令。大伙兒聚兵一處,決定先向西撤退、脫離戰場。
事到如今,安恩即便不想逃跑,暫且也只能如此。
眾軍丟棄了大部分輜重,帳篷也來不及收拾,眾將便帶著剩下的步兵與象兵,往西北方向轉進。
他們需要向真臘國的第二大城金邊轉移,在那附近渡過湄公河;然後才能往洞里薩湖地區撤退,並得到真臘國吳哥城核心地區的人馬接應。
但是還不到中午,安恩的軍隊就遇到了明軍。估摸著那些敵軍陸兵,便是從北面同奈河支流登岸的、終於截擊到了真臘軍一部。
明國人沒有騎兵,好像趕著來追擊,也沒有那駭人的火炮。
安恩麾下的貴族建議,大家就此分散,各自逃跑、到了金邊城附近才再次會合。如此一來,敵軍步兵拿大部分真臘軍將士、也沒啥辦法。
不過這辦法當然不是最好的,如果軍隊在戰敗後各自跑路,那些奴隸士兵會趁機逃亡。到時候真臘軍主力回到王城時,恐怕連一半人都不到了。
安恩親自上前觀摩敵軍的陣容。但見稻田和灌木林之間,那些敵軍成一股股長龍般的縱隊。全是步兵,沒有輜重,人數也不算多。
身為真臘國有名的勇士,安恩從來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
他果斷地決定:“我們應聚集軍隊,將這股追兵擊退。然後傳令各部,召集人馬,制止潰逃。這樣我們至少會極大地降低損失。”
還在追隨他的幾個貴族,早已被聞所未聞的陣仗嚇破了膽。
他們認為真臘軍不是明軍的對手,一路跑到這里,士氣也很低落,不應該馬上再進行戰斗。
但安恩覺得自己以數倍兵力,擊退敵軍追擊希望很大。他果決地下達了軍令。
於是沒一會兒,有個貴族趁安恩不注意,偷偷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
安恩十分生氣,但並未因此改變自己的決心。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絲,兩只眼睛看起來都紅了、非常可怕。
他的情緒激動,沒能控制好嗓音,聲音也因此有點嘶啞地叫嚷道:“俘虜到敵人,全部活活鞭打到死,一定要讓明國人付出代價!”
他親自到各隊中鼓舞士氣,並下令人們聚集成軍陣。
一番整頓之後,安恩總算得到了數千人的陣型。
他們選擇了一片緩坡,後面山上是樹林。
真臘軍便在這里列陣,准備反擊從東北方向陸續過來的敵軍縱隊。
弓箭手在最前面,接著便是僅剩的十來頭戰象,步兵則部署在戰象後面。
安恩采用了真臘軍熟悉的進攻方式,先用弓弩射殺,然後以象兵衝陣,掩護步軍前去廝殺。
安恩麾下本是真臘國的陸軍主力,原先龐大的軍隊、卻只剩下眼前的數千人可用。他決心在此地,挽回自己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