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795章 行省事略
大許使節在平安京等地逗留一月,返回抵達海州(連雲港),下船回京。
其中過程曲折,但他們回國時,立刻被大許朝野認為是一次失敗的邦交嘗試。
日本國國書以攝關大臣的名義書寫,答應擇吉年月日到大許朝貢;但是他們沒有馬上派出使節朝貢,這個擇日卻不知是十年後還是二十年後!
加上使節趙洪等人回朝後說起日本國稱帝不恭,一時間朝廷諸臣憤怒,李處耘等功臣上書對日本國開戰,先以武力威懾,再談邦交。
不過也有大臣認為蛟龍軍海船很少,大船未成,海路遙遠,興師動眾不能急成。他們建議,可以民間通商的形式,與地方官結交,再緩圖之。
高麗使者聽到了大許對日本國不滿,大喜,上書進言皇帝先占對馬島,再伐日本國。
不知為何,只要中原想征討日本國,從來都是高麗喜聞樂見的事。
大許文武異常憤怒,這是十分微妙的心態……如果是遼國拒絕稱臣叫爹,大伙兒不會有啥反應;但一個他們看不起的弱國小邦不恭敬,就是不能原諒的事!
但郭紹沒有表現出任何態度。他先在西殿召見了正副使,親自聽正使趙洪的陳述。
趙洪躬身道:“稟奏陛下,日本國內有人認為全然不必理會我朝,有人敬畏我朝武功國勢,表面恭敬卻欲在尊卑禮法上敷衍過關,不願激怒我朝。”
副使張寅也在後面趁機拜道:“微臣附議。日本國君臣如此姿態,應有兩個緣由。其一,他們不知我朝是為礦山實利,以為我們只是為了炫耀威勢,中原若為虛名遠征日本,以千百年的經驗看來可能不大。其二,日本國君臣自持海闊路遠,朝廷鞭長莫及,有恃無恐,與中原來往與否、孤懸海外與否,他們可以從容度之。”
“咦。”郭紹聽到張寅的一番言辭,頓時留意了他,開口第一句話是:“哦!朕想起來了,你在平夏時,幫朕算術過。”
張寅忙道:“微臣鞍前馬後乃分內之事。”
趙洪聽到這里,面有不悅地悄悄轉頭看了張寅一眼。
這個細微的動作連郭紹也看在眼里,張寅卻不自知,他面帶紅光一臉激動,迫不及待當著趙洪的面雙手捧上一疊卷宗,將東西舉在頭頂,道:“微臣此番出使日本,沿途見聞感悟諸事,皆記於此冊,請陛下過目!”
郭紹輕輕遞了個眼色,宦官曹泰上前接過卷宗呈上來。
郭紹隨手一翻,見里面以蠅頭小楷寫滿了字,還有圖畫,洋洋灑灑好幾十頁之多。他當即說道:“爾等出使,並不虛此行。”
二人忙拜道:“謝陛下不罰之恩。”
他們告退後,郭紹對張寅進獻的東西興趣極大,當即就開始翻閱。
日本國,郭紹當然一點也不陌生,後世打開電視,電視劇比較多……但是,對這個對手了解有多少,郭紹一想竟十分片面。
於是對他來說,這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對手。郭紹以前最感興趣的是女優,現在最感興趣的是銀山。
郭紹開始試圖了解它,正如他對待所有的敵人。
大致翻了一下,張寅在卷宗中似乎沒有寫日本軍隊,大概是沒見到的原因。翻開第一頁,並非郭紹猜測的“天皇”和重要大臣,卻是“神道”。
張寅在開篇寫道,佛法在日本國大行其道,寺廟隨處可見,但也信神道,大多習俗頗有神道的影子。神道有很多神,一說幾十萬,一說數百萬。
郭紹當即從御案角落的書架上抽出封面寫著“東島行省事略”的冊子,提起毛筆翻開先寫上神道,然後寫沒有唯一的至高神。
但很快他的看法微微有些變化,里面有至高神稱為“天照太神”,代表太陽,而天皇是天照太神在人間的後代,也沒有姓氏。
郭紹忽然有點理解日本國王不能公開稱臣的原因了,這樣似乎會動搖他們的信仰價值體系。
大致看完了張寅對神道的描述,郭紹記錄了自己個人的看法理解。
郭紹認為,神道相比佛法局限很大,也不完善,特別缺少哲學普世性的核心內容,揉搓了儒家、道家、傳說、歷史等諸多內容。
所以從宗教角度,郭紹覺得它是比較糟糕的宗教,因為地方性太強,所以狹隘難以像佛法、大食教那樣有擴張性。
但郭紹認為佛法是消極處世的本質,神道卻不同,那個天照太神,對凝聚其人心有一定作用。
等他看到“勾玉”的圖案時,郭紹的這種想法便更強烈了。
張寅的描述,這種勾玉在中土古墓也有,應是日本國學去的東西。
但到了現在,中原極少見到這種形狀的玉,郭紹就沒見過;而在神道里,勾玉是天照太神身上的飾物。
標志、象征,這些都是能加深本族認同感的東西,產生獨特的文化。
……接著“本家”、“領家”的描述也讓郭紹了解了一部分日本國的社會構架。
領家和本家都是土地占有者,可以稱作地主;領家把自己的土地進奉給本家,以尋求保護。
大致是:本家是大地主,領家是中小地主。
另外還有皇室、寺廟、公卿的莊田形式。
郭紹覺得日本國才更像封建制,而現在中原王朝在後世稱為封建時代,實際是中央集權,根本沒有分封了。
不過日本國現在的封建制很微妙,領主們並未實際控制土地,他們很多住在平安京,因莊田的供奉而享受榮華富貴;脫離了實際基層權力的貴族,因此造就了平安京的文化繁榮。
莊田的管理權、保護,是在另一些人手里,莊官和武士首領。
郭紹頓時覺得,日本國若無外在干擾,他們的問題並非“外戚專權、大權旁落”,恰恰是下面那些實際管理地方田園的莊官和武士。
軍閥割據的土壤已經形成。
……郭紹不知不覺瞧了一上午,等到午時的鼓響時,他才回過神來。
不過這時正讀到他煞有興致的地方,日本國曾經最受推崇的美女歌者的詩歌。郭紹便隨口對侍立在一旁的宦官曹泰道:“念給朕聽。”
曹泰忙上前拿起卷宗,順著郭紹指的地方,先清了一下嗓子,便大聲念道:“前佛已離去,後佛還未至。生於夢幻中,何者是現實。吾身乃誘惑浮萍之流水,吾身誘惑浮萍,浮萍不來,哀哀欲絕。含露水之細梗胡枝子,只落英散盡,比不過吾身飄零……”
郭紹踱著步子認真聽著,便聽到“噗嗤”一聲,轉頭一看,只見左攸等人滿面通紅,憋著笑的樣子。
郭紹愕然道:“有何好笑。”
左攸忙拜道:“詩賦不好笑,由中官搖頭晃腦讀來好笑也。”
郭紹這才轉頭看曹泰的模樣,曹泰一臉無辜地站在那里。
輔臣黃炳廉拱手道:“臣感東島之詩賦,靡靡之音,哀哀切切,無病呻吟。”
曹泰停頓了一下,站在那里很尷尬,但大臣們在那里說不好聽,皇帝卻沒說。
他便繼續念了幾首,都是詠櫻花的,很美很短暫、凋零雲雲,無一首不哀。
大臣們顯然不喜此風格,大加貶斥。
但郭紹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只是文化審美不同。說清楚為何,或許是多山林多雨地理氣候原因,反正他感覺東島以悲為美。
郭紹摩挲了一下額頭,不管許多了,准備先吃飽了午飯再說。便指著桌案上的卷宗道,“吩咐抄錄三份,樞密院、政事堂、內閣各留一份。”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朝廷里一些文武認為法禮這等事不能妥協,開口就主張攻伐懲戒,反正這麼說是尊皇沒什麼錯。
但郭紹和王朴等決策制定者不能輕率,他們會了解推論,再制定方略。
皇帝離開書房,幾個輔臣也去膳房吃飯,大部分京官都是在公家衙署里吃,中午不回家。
有人隨口提起皇帝對東島的態度時,盧多遜只輕輕說道:“御案上有本冊子,我送奏章時無意中看到,名‘東島行省事略’。”
別的三個人聽罷頓時一臉恍然,便不再說這事。
左攸一臉揶揄地看著盧多遜道:“那和歌讓宦官唱來著實不好聽。”
盧多遜不明其意,疑惑道:“要請歌妓來唱?”
左攸一臉笑意,搖頭道:“盧侍郎若再弄個東島女子來,豈不甚好?”
昝居潤等人頓時側目,明白左攸是調侃盧多遜出使黨項時,弄出李賢妃聯姻的事。
盧多遜聽罷臉上漲紅,干那種事有獻媚之嫌,畢竟不太光彩。他強辯道:“若對國家有利,又何必拘泥小節?”
他與另外三個輔臣一道去吃飯,一邊走一邊岔開話題道:“日本國便是以攝關大臣的名義朝貢,也算官方來往有了名分。偏偏他們只是說說罷了,不知何時來朝貢。朝廷總不能馬上又派使節去催促罷?”
幾個人點頭附和,“不能再派人去了,禮儀道理上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