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樓客廳。
空氣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寂中,支票落在茶幾上的細微響動都清清楚楚。
一百六十萬,對於一個普通家庭來說,可謂是筆天文數字的巨款了,如果一月工資三千塊的話,一年薪水將近四萬,也就是說,這個人不吃不喝不玩不樂,需要四十多年的時間才有可能掙夠這一百六十萬。
而我,就像跟鄒奶奶保證的那樣,在鄒家有困難的時候,我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便想也不想地拿出了一百六十萬,仿佛跟路邊小攤上買了根兩塊錢的雪糕那麼簡單。
鄒月娥的態度更簡單。
她看也不看地拿起支票,隨手往鄒吉祥身前一遞,連句謝謝都不和我說。
鄒吉祥和黃玲呆呆地看著那張支票,咽咽吐沫,“姐,你幫我們選房吧。”
鄒月娥嘴角跳了跳,斜眼看看他:“都是要結婚的人了,以後自己的事兒自己辦,買房還要姐張羅嗎?你跟小玲商量著來吧,喏,錢你自己拿著,支票有期限的,這周之內盡快把錢轉到你賬戶上。”
鄒吉祥顫抖著手腕接過支票,情緒有點激動。
鄒爺爺眉頭板了板:“顧靖,你這……唉……”
黃母樂得跟什麼似的,瞅瞅我,鞋子冷不丁踢了黃玲一下,“愣著干什麼呢,還不謝謝你顧哥!”
黃玲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紅著眼睛泫然欲泣道:“謝謝顧哥,真的謝謝您。”
鄒吉祥也刷地一下看向我:“姐夫,謝謝您,錢我以後肯定還您!”
我擺擺手:“別提還錢不還錢的了,你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客氣什麼?”
鄒奶奶嘆了口氣,看看我們,末了對鄒姨道:“月娥,你也說一句啊,啞巴啦?”
鄒月娥淡漠地抿著性感嘴唇上的酒精,卻是什麼也不說。
我咳嗽了一聲:“沒事沒事,什麼謝不謝的,都是我應該的。”臉上雖有尷尬,但我心里卻美滋滋的,不說謝謝才對,那證明鄒姨沒把我當外人。
轉頭再看向臉色不好的荊濤,我這叫一個樂啊,月娥找我要錢卻不找他,誰親誰疏這還用說嗎?
之後的氣氛猛然熱鬧起來。
除了鄒姨和荊濤,其他包括鄒奶奶在內的人都對我熱情了許多。
黃母拿手機給家里打過電話後,似乎爭得了她愛人的同意,很快就跟鄒奶奶和鄒爺爺敲定了吉祥倆人的事情,現在,鄒家當家作主的是鄒月娥,很多重要的事項都是鄒姨拿主意的,這回也不例外,她跟黃母商量的結果是年後先買房同居,等五一假期再說結婚,估計是想鄒吉祥和黃玲在婚前盡量磨合磨合,以免倆人後悔。
下午三點出頭,大家的興奮勁兒才過去了一些。
鄒爺爺吩咐幾個小輩兒去准備晚上飯,然後對黃母道:“晚上和小玲住這兒吧?”
這回黃母沒有拒絕,“方便嗎?”
“方便,屋子有的是。”鄒奶奶指了指樓上的方向,“樓上三間屋呢,我和月娥一人占了一間,剩下一間給你和小玲住,吉祥睡樓下。”樓上三間屋,樓下兩間屋,等於還有一個房間是空著的。
黃母瞧瞧黃玲,笑道:“那行,我們娘倆就打擾一晚。”
鄒月娥把杯子里最後一口酒喝干淨,淺淺一笑:“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什麼打擾不打擾。”
借著這個風頭,我眨巴眨巴眼睛,腆著臉道:“那啥,今兒個我也住下行不?”
鄒月娥唇角抽搐了兩下,笑眯眯看向荊濤:“中午也沒讓你吃好,晚上一塊吃吧,公司那邊沒事兒吧?”
荊濤一笑,瞥了我一眼,答道:“單子早簽完了,那行,我再蹭頓飯。”
被無視的我訕訕一笑,詢問的目光投向鄒奶奶:“媽。”
其他人都小心看了看鄒月娥的臉色,最後,鄒奶奶遲疑道:“住吧,樓下有空房。”
見鄒月娥沒說什麼,黃母干脆還了個人情給我:“小靖,我不太睡得慣上層,要不咱倆換換吧,你睡樓上,我們娘倆睡一層。”
“成,我睡哪都成。”我立刻給了黃母一個感激的眼神。
晚飯的時候,七姑八大姨等一些鄒家遠一些的親戚都沒有來,家里只擺了兩桌,我終於有資格跟鄒月娥一個桌子吃飯了,不過,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蓋因跟鄒姨挨著的不是我,而是荊濤,他們倆一杯一杯地干著茅台酒,喝得不亦樂乎,我拿起杯子想跟鄒月娥喝一個吧,可人家不給面子,唉,要不是黃母和二姑在一旁打圓場,我還真下不來台了。
荊濤很是幸災樂禍,“伯父,伯母,我敬您二老一杯。”
等他們喝完,臉紅脖子粗的大叔暈暈乎乎地舉起杯:“月娥,敢不敢你跟大叔干一杯?我就不信了,我喝了三十多年酒,還喝不過你一個女人家?來!”大叔和鄒月娥都各自喝了一斤出頭,但鄒姨的酒量豈是吹出來的?
不但一點醉意都沒有,而且別忘了,她下午吃飯之前還自斟自飲地喝了小一斤呢,等於現在已經連續喝了兩斤多,與其他人酒量差距相當明顯。
“好啊,呵呵,我敬您。”鄒月娥剛要端杯一飲而盡,荊濤卻攔住了她。
他假麼惺惺道:“大叔,月娥喝了不少了,別喝壞了胃,我替她跟您干了吧。”
我把臉往下一拉,有點不高興了,心說你算老幾啊?我們一家子喝酒,有你屁事兒?
可偏偏,荊濤似乎在我離開的這一個月里幫過鄒家不少忙,無論鄒月娥也好,還是鄒家的親戚也罷,都很給荊濤面子,他一說替鄒月娥喝酒,大叔也不敬她了,轉而跟荊濤喝起來。
我冷冷看他一眼,這叫什麼事兒啊?
要是不知情的人看見了,還以為月娥跟荊濤是男女朋友呢!
這份郁悶一直延續到了飯後。
大約七點鍾不到的時候,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屋里只剩了八九個人。
荊濤沒少喝酒,迷迷糊糊地坐在沙發上喝著茶水,似乎是醉了七七八八,跟鄒奶奶幾人聊了幾句,他突然抬起腕子看看表,喲了一聲:“都七點了,我得回北京了。”他眼神好像很清醒,但站起來的時候,腿腳卻打了個晃蕩,險些沒站穩,“哎呦不行,今兒個喝得真有點多了,呼。”
鄒奶奶關切道:“你一個人開車來的吧?那怎麼回去?酒後駕駛可不行!”
荊濤搖搖頭:“就倆小時的車程,撐撐就過去了。”
鄒爺爺砸了下嘴,堅決道:“別,你還是跟家里住下吧,別路上出事。”
荊濤猶豫了片刻,“……合適嗎?”
我一聽就明白了,這孫子想賴在鄒姨家不走了,你醉了嗎?我怎麼看你挺清醒的啊?
“有什麼不合適的?都不是外人。”鄒奶奶拿起暖壺,給他把茶水蓄滿,“上回我們家裝修,那幫工程隊的找麻煩還是你幫著給協調的,我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想了想,鄒奶奶愣了一下,看看臉色陰森的我,沉吟道:“吉祥,晚上你和顧靖睡二樓吧,讓荊總睡你一樓的屋,待會兒記得收拾收拾。”
鄒吉祥應了一嗓子。
荊濤對他們笑笑:“不好意思,那就打擾了。”
我不客氣地重重一哼。
鄒奶奶瞅瞅我,抬頭道:“顧靖,月娥,你倆跟我來一下。”
我眨眼看了下鄒姨,一定神,站起來跟著鄒奶奶走上樓,後面,鄒月娥和鄒爺爺也踩上了樓梯,二樓一拐彎,鄒奶奶帶我進了第三個房間,推門進屋後,一指里面,“顧靖,晚上你就和吉祥睡這兒吧。”
我說了聲好,然後巴巴看著她,知道鄒奶奶有話要說。
等鄒月娥和鄒爺爺也進了屋子後,鄒奶奶把門一關,正色地看著我道:“吉祥不小了,他的事兒我們一家子頭疼了好久,現在能跟小玲在一起,也算了了我們家一樁事,多謝你了,嗯,不過,這個買房子的錢,算我和我老頭子管你借的,跟月娥沒關系,以後要還錢,我們老兩口還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當然明白,鄒奶奶是說,這個情是她欠我的,而不是月娥欠我的。
汗,雖然有些不好聽,但鄒奶奶的話,似乎就是那種“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吧?
但我能說什麼呀,忙表態道:“爸,媽,本來就是我對不起您家,現在家里經濟上不寬裕,我拿點錢出來算什麼啊,都是應該的,您要非說欠什麼情還什麼錢的話,那就真沒什麼意思了。”鄒奶奶八成是不想讓我拿這一百六十萬當借口要挾鄒姨,其實,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來呀。
蹺著二郎腿坐在牆角的鄒月娥眯著眼睛假寐,一語不發。
聽了我的話,鄒奶奶和鄒爺爺臉色溫和了一些,看了女兒一下,鄒奶奶道:“你之前說的也對,你跟月娥好歹也是夫妻一場,就算沒緣分繼續過日子,也沒必要把關系鬧得太僵,嗯,你這次的情我記下了,你傷害了我女兒的事兒,我和老頭子也不追究你了,從此一筆勾銷,咱們兩家誰也不欠誰的了,對吧?”
想兩清?
哪那麼容易!
我馬上正襟危坐道:“那可不對,我欠月娥的,一輩子也還不清,這點錢哪彌補的了?”
鄒奶奶眼神一動,試探著開口道:“那……那你再補償我們家點錢,離婚的時候,月娥可什麼都……”
“媽!”鄒月娥掛上了燦爛的笑容,“你給我留點臉行不?”
這個笑不是真的笑,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鄒姨生氣了。
鄒爺爺臉上也有點掛不住,瞪了老婆子一眼:“孩子們的事兒,你就別摻和了!”
鄒奶奶不服氣道:“月娥也老大不小了,難道你想她光棍一輩子啊?總得成個家吧?鄒月娥,你跟顧靖到底怎麼著,你自己趕緊解決了,那荊濤……我不說你也明白,趁早把事兒說清楚,要不咱這個家還能消停的了?早晚有一天得打起來!到時候要鬧得全村都知道了,你不要臉,我和你爸還要臉呢!”
從老兩口話里的意思分析,他倆似乎稍稍偏向荊濤一點。
這也不難怪,我雖說砸了小二百萬出去,可荊濤的家底似乎也不錯,加上我曾經傷害過鄒月娥,這就在老人們心里埋下了一個一輩子也解不開的死疙瘩,所以他們的態度偏西荊濤也沒什麼錯。
當然,如果沒有那一百六十萬,從下午鄒奶奶那惡狠狠的態度就能看出來,我根本連聽到這些話的機會都沒有,算起來,我跟鄒家的矛盾已經化解了很大一部分了,是好事兒。
於是乎,我裝作沒聽懂鄒奶奶的話頭,可憐巴巴地看著鄒姨:“月娥……”
鄒月娥睫毛兒抖了幾下,沒言聲。
看她這幅表情,我就知道鄒姨是說不出與我斷絕來往的狠話了,心頭實實松了口氣。
別看她臉皮厚,其實心思里卻是個很講究的女人,她下午才拉下臉來跟我要了一百六十萬,這會兒要是說什麼狠話,難免有點“媳婦娶過房媒人丟過牆”的感覺,那樣也忒不地道了。
想到這里,我就覺著這錢真沒白花,至少多給自己留了一個實打實的機會。
鄒奶奶見女兒不言語,不由得一瞪眼珠子:“到底怎麼著啊?”
鄒月娥還是不吱聲。
鄒奶奶臉上一氣,恨鐵不成鋼道:“死丫頭,我就知道你心里面還想著他呢!”
是嗎是嗎?我嗖地一下看向鄒月娥,喜上眉梢。
鄒月娥臉頰上的肌肉頓時抽了抽,“……這樣吧,顧靖,你給我弟弟買房的情,我記下了,咱們的恩怨也一筆勾銷,我也懶得再給你甩臉色,呵呵,挺沒意思的,嗯,我看別人夫妻之間離了婚後也能相處得很好,咱們也學學他們吧,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殺父之仇的,何必呢?”
我重重點著腦袋:“對對,何必呢!”
鄒月娥眯著眼睛一看我:“我想通了,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挺好,以後你有時間可以來我家串串門,有煩惱也可以打電話跟我聊聊天,這都不是問題,但我先說好,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你也別干涉我的事,咱們就是平平常常的朋友,誰也別過界,好吧?”
看來,鄒月娥是沒辦法一巴掌拍死我,又不想跟我和好如初,才選了這麼個折中的方式。
對於這個結果,我還算滿意,朋友?
男男女女那點事兒不都是從朋友開始的嗎?
只要鄒姨不拒絕和我接觸,我重新把她追到手的希望就加大了許多。
所以,考慮片刻,我輕輕點了點頭:“好,就按你說的。”
鄒爺爺看看我們倆,滿意道:“是啊,做朋友挺好,沒必要鬧僵。”
鄒奶奶似乎有什麼其他想法,皺眉了幾秒鍾後,她嘆了一口氣:“你倆要是真能做得了朋友,那就做吧。”
鄒月娥呵呵笑了笑,“為什麼做不了?拋開顧靖的缺點不說,他這人還是比較仗義的,這不,我都跟他離婚了,咱們家有事兒他也緊著幫忙,呵呵,顧靖,這錢影響不到你吧?別到時候你女朋友發現了,你跟她交代不了?”
我尷尬了一下:“我沒女朋友,真的。”
鄒月娥笑吟吟勾勾嘴角:“你是沒選好呢吧?要不要我幫你參謀一下?”
前幾個小時,鄒姨還跟我板著臉玩視而不見呢,現在,她卻笑容滿面地跟我聊起天來,變化不可謂不快。
我從她的表情上明顯感覺到了,此時的鄒月娥絕對戴了一張厚厚的假面具,看得我是又好笑又郁悶。
鄒奶奶蹙眉瞧瞧我們倆,“唉,愛怎麼著怎麼著吧,我是不管了。”
鄒月娥下巴往門口一努,對我笑道:“下樓吧,過兩天咱倆跟吉祥他們去北京看看房子,好歹也是你的錢,多出來的還得退給你呢,對了,房子歸房子,等吉祥辦婚事的時候,份子錢你可不許少給,怎麼也得幾萬塊吧?”
我訕訕笑著:“一定,一定。”
這個小妖精啊,你進入狀態還挺快,真把我當朋友了?扯淡吧!信你我是傻子!
我心里跟明鏡似的,可又沒辦法說什麼,一邊跟她說著話,一邊起身要下樓,不過臨出門前我又站住了腳步,“對了,差點忘了。”我折身退回來,摸出支票本寫了張支票給了鄒奶奶,“爸,媽,這是十萬,您拿著。”
鄒奶奶一愣:“不行,這是什麼意思?”
我道:“我們家那邊有規矩,只要掙了錢的小輩,逢年過節都得給家里長輩們錢,這十萬是我一點心意,過年了嘛,您一定拿著。”
鄒爺爺急急推辭道:“你都給了吉祥一百六十萬了,來的時候又買了那麼多東西,不能要你的錢了。”
鄒奶奶也道:“是啊,拿回去吧。”
我一轉頭:“月娥……”
鄒月娥眉梢跳了跳,隨即揚起笑容:“呵呵,既然是顧靖一點心意,就收下吧。”
“那……好吧。”鄒奶奶嘆嘆氣,把支票拿到手里,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