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304章 帝王策(24)
呼啦,又是一陣風起,燭火愈發幽微,似乎下一刻就要熄滅。
便如同掌下細弱的脖頸,在緩緩收緊的力道中,蕭煜觸摸到了那微弱脈搏,輕淺的呼吸……
最終,他松開了手。
滴答、滴答……更漏聲不快也不慢,一如方才,仿佛要響到地老天荒。
沒來由的,蕭煜想起了她的那個請求,“如果我們能有個孩子,等他長大了,我就跟你走”。
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的?他想她明白的,他答應給她一個孩子,卻不肯跟她走。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放下過復仇的念頭。
他用言語試探她,故意提到崔鈞也好,指責她不信任他也好,都是在消解她的警惕和防備。
他放任勛貴和世家爭奪後宮名額,明知道她不可能廣選妃嬪,卻冷眼旁觀,任由她在朝臣中的聲望愈發搖搖欲墜。
又在世家對她越發不信任的節骨眼上拋出那封奏疏,將她推進更加險惡的境地。
這一步步,一環環,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他從來不懷疑自己有多聰明,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權術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也從來不避諱自己有多卑鄙,什麼都可以利用,包括自己的感情。
可是在那一刻,她毫不猶豫地擋在他面前,竟教他無地自容。
他想自己終於明白了,那時候他的答案並非是答應她給她一個孩子,他只是想說,我配不上,配不上這樣一份純粹的感情,更配不上你。
聽到內室傳來腳步聲,臨夏下意識地直了直腰,迎上前去:“殿下,聖人……”
“聖人還未醒,”攝政王淡淡回答,“明日太醫還會再過來,好生照顧聖人。”說罷,他便舉步離開。
明明是平常的語調,也明明就是那個人,可臨夏覺得,攝政王似乎有些不一樣。
他仿佛籠罩在莫測的霧氣中,卻又並不是往日那般的深不可測,而像是一顆鋒芒畢露的星,緩緩下墜,緩緩下墜……最終跌入了黯淡的灰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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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二日,明旨下發,宣告了“門閥之亂”中所有涉事亂黨最後的判決。
這似乎是這場震驚天下的變亂即將結束的訊號,可次日朝會上,一封奏疏將朝局又一次掀上了險惡的浪潮。
領侍御史陳奇參劾攝政王蕭煜豢養私兵、私造甲戈兵器,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罪大惡極。
以這封奏疏為開端,彈章像雪片一般飛向皇帝的御案,除了最為嚴重的謀反之嫌,有參蕭煜黨同伐異的,有參蕭煜中飽私囊的,甚至還有參他縱奴行凶的。
攝政王一系的朝臣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偏偏蕭煜稱病不朝,眾人一時沒了主心骨,應對得毫無章法。
瑤姬不得不出言道:“攝政王乃是此次平亂中的大功臣,若是不教他自辯,豈不是寒了功臣的心?今日攝政王既稱病,此事便待他病愈後再議。”
此言一出,朝臣們便都知道皇帝是要回護攝政王,底下的刑部尚書向明初忍不住松了口氣,一下朝,連忙命人給攝政王府送信:“快去告訴殿下,世家要參他!”處置完之後,又對著御史大夫抱怨,“那個陳奇是怎麼回事,世家要對殿下動手,你竟不知?!”
御史大夫也是火冒三丈,陳奇是他的手下,雖然因為出身世家,一向和他不對付,可今日他事先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實在是打他的臉。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兩人匆匆忙忙往攝政王府趕,到了那里,已有幾個朝中高官過來了。
幾人神色晦暗,王府長史站在一旁賠笑,見向明初來了,他還未開口,內中一侍郎道:“殿下不肯見我們。”
向明初一愣,長史趁機上前:“殿下吩咐了,事情殿下已盡知,諸位不必慌亂,也不必做任何事,靜觀其變就是。”
聽了這話,幾人都以為攝政王早已有後續布置,雖然滿腹狐疑,還是各自打道回府。
只是事態的發展卻教他們愈發不解,雖然皇帝將事情壓了下來,可朝中對攝政王的攻訐一日比一日激烈。
除了世家,連勛貴都摻和了進來。
在此之前,由於世家勢大,勛貴們為了與其抗衡,向來都與攝政王合作無間。
可隨著世家因為“門閥之亂”元氣大傷,這股平衡被打破,世家們害怕一向強硬的攝政王對其趕盡殺絕,於是聯合勛貴,轉而將矛頭對准了攝政王。
今日是朋友,明日或許就是敵人,朝局瞬息萬變,波詭雲譎,雖有皇帝明顯的偏袒,可瑤姬畢竟尚未親政,她已感覺自己快要扛不住了。
“門閥之亂”讓世家無可避免地露出了衰敗之相,也讓他們如同驚弓之鳥,再不能容忍一個對世家態度強硬的攝政王存在。
所以他們甚至搬出了謀反的罪名,數年前沈祁下獄的那一幕儼然重現,而謀反比通敵叛國還要嚴重!
甚至連張靖安都在單獨奏對時委婉地勸過瑤姬:“朝局不穩,非社稷之福,聖人該知道,有舍才有得。”只有舍棄一個攝政王,才能安世家之心,安朝臣之心。
瑤姬卻不肯:“什麼東西該舍,朕自知之,不必卿來置喙。”
她這般表現,朝臣們自然愈發不滿,原本因著瑤姬支持蕭煜推行試策之法,她的聲望就有所損傷,此時人心惶惶,一時之間,她的境地越加艱難了。
更讓她心急如焚的是,她派去王府的內監每次報回的答復都一樣:“殿下病中謝客,誰也不見。”
“你問他,”她終於一把摔了桌上的筆,“是不是連我也不見?!”
蕭煜到底沒有做到這樣決絕的地步,就在次日,已有半個月閉門不出的攝政王入了宮。
從王府一直到禁城的路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他。
蕭煜絲毫也沒有大病初愈的模樣,瑤姬也心知肚明,那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
此時業已入秋,太極宮外闊大的廣場上,秋風打著旋兒卷起枯葉,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櫺在金磚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他迎著那光走進來,面目像是看不清,瑤姬定一定神,又是一如尋常的眉眼。
似乎方才那稍縱即逝的疏離遙遠只是她的錯覺,可沒來由的,冰冷從指尖朝上蔓延。
她原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問他究竟為什麼不入朝自辯,告訴他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等他,她什麼都知道了,那些過往的舊事,那些慘痛的回憶,她不知道他的答復是什麼,但不管他怎麼想,要怎麼做,她相信他,也永遠不會收回那個請求。
但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定定地看著蕭煜舞拜行禮,禮畢,卻依舊跪伏於地。
她明白了,那冰冷順著四肢流進血管,竟似將她一顆心髒凍得堅硬。
“臣有罪,今日特入宮請罪。”
良久,瑤姬聽到自己艱澀地說:“何罪。”
“謀反。”
角落里,正在奮筆疾書的起居注官聞言微微一頓,驚疑不定地抬頭,不知究竟該不該落下這一筆。
而皇帝開口說話了,她像是在笑,那笑卻如同悲聲:“好,好……謀反……”
“這就是,你的選擇?”
攝政王似乎猶豫了,雙唇開了又合,最終他垂下眼簾,不再看端坐在寶座上的那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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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三日,攝政王蕭煜因大不敬之罪下獄,上念其輔政多年,於國有功,遂赦其罪,為懲其驕橫,奪攝政王之爵,幽禁於府,非大赦不得出。
次年八月,皇後袁氏產下一子,上大悅,當場冊其為太子,賜名熙。
皇太子蕭熙天生聰穎,兩歲開蒙,五歲便開始接觸政事,而在他五歲那年,瑤姬把他的身世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小小的孩童還有些不能理解:“所以,阿爹其實是阿娘,阿娘也是阿娘?那……阿爹呢?”
瑤姬摸了摸他絨絨的發頂:“你阿爹……自幽於府,已有六年。”
“可太傅說,攝政王,不對,阿爹是阿娘下旨幽禁的,”到底是年紀還小,蕭熙說起朝局也是磕磕絆絆的,“太傅還說,那時候阿娘如果不幽禁阿爹,就不能安撫世家,所以為了朝局穩定,不得已而為之,這是帝王的取舍之道。”
瑤姬笑了笑,只有她和蕭煜知道,旨意雖然是她下的,可選擇是蕭煜自己做的。他選擇了自我放逐,卻不是為了穩定朝局。
十余年的仇恨,十余年的執念,他無法一朝放下,卻也無法為此傷害瑤姬。
若留在朝中,要麼就是謀反,要麼就是放棄復仇,可那樣的血海深仇,教他如何就輕飄飄地放下了,如此作為,他又怎麼對得起慘死的父母親人。
這世間最慘酷的抉擇莫過於此,瑤姬便在那一刻,明了了自己的幼稚與不堪,他們終究是沒有結果的,從十九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便再沒有了。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沒有告訴蕭煜她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那是他們的孩子。
說了,蕭煜就會動搖,而這不啻於對他的逼迫。
他為了自己,可以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而她為了他,也能甘願放他離開。
“那,”蕭熙皺著眉頭冥思苦想,“阿爹還在王府里嗎?還是他已經走了。”
“他還在的。”瑤姬肯定地回答,這數年間,他們從未見面,可她就是知道,他在。
聞言,蕭熙頓時興奮起來,他抓住瑤姬的衣袖搖著:“阿娘,阿娘……阿娘說過,等我長大了,阿娘就會去江南隱居,對不對?”
見瑤姬點頭,他眼里像是閃著星星,“那阿娘可以去找阿爹呀,那時候阿娘就不是皇帝了,等阿娘找到阿爹,我也能見阿爹一面,我想阿爹了……好不好,阿娘。”
“大郎想見阿爹?”
“嗯!”蕭熙重重點頭。
瑤姬溫柔地笑了起來,她不知自己是在哄蕭熙,還是在給自己一個希望:“那大郎要快快長大呀,等大郎能獨當一面的時候,阿爹……會來見大郎,還有阿娘的。”
元安十六年二月初八,上禪位於年僅十歲的皇太子蕭熙,退居上陽宮。同年三月,太子繼位,大赦天下。
就在新帝大赦天下的旨意發出後,已幽閉十一年的吳王府照進了今春的第一縷陽光。
男人坐在窗邊,在棋秤上落下一子,那雙手依舊修長有力,似乎歲月從未在此停留。
“殿下,”王府承奉興衝衝的跑進來,連禮也來不及行,手里舉著一封邸報,“新帝繼位,大赦天下,殿下已被赦免了!”
和承奉興高采烈的反應截然不同,男人打完一局棋譜,方才起身。
他身上的朱紅綴金錦袍已經不再鮮亮,承奉這才發覺,殿下穿的是十一年前的舊衣。
只是那舊衣穿在他身上,依然如十一年前尊貴無匹,教人不敢逼視。
但只有他知道,往昔那些掩藏在漫不經心下的鋒芒已然褪去,在悠長的歲月中,不甘與痛苦終究彌散,只沉淀下了惘然,和思念。
見他舉步出門,承奉連忙小跑著跟上:“殿下要去哪兒?”
蕭煜微微一笑,聲音溫柔:“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