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303章 帝王策(23)
瑤姬睜開眼睛的時候,恰是天光大亮。
臨夏守在外間幾天幾夜不曾好好合眼,聽到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連忙從熏籠上翻身坐起,幾步快走衝進去:“聖人?”
瑤姬抬起頭,正欲開口,卻覺得喉嚨里干澀得厲害。
臨夏連忙命宮婢奉上溫露,拿銀匙一勺一勺地給她喂下去,見小皇帝的臉色稍稍好些了,忙道:“聖人覺得如何?要不要宣太醫?”
“不必,”瑤姬擺擺手,“扶我下地。”
傷口雖然正在愈合,可因為失血過多,她的身子到現在都還打著飄,她在臨夏的攙扶下走了幾步,覺得已漸漸恢復了些力氣,方才道:“京中現在情形如何。”
段宏遠候在另一邊,聽她這樣問,知道是問變亂都處置得怎麼樣,恭聲道:“京中一切安好,首惡業已伏誅,涉事的幾家亂黨被攝政王下令圈起來,聽候聖人發落。後宮有娘子在,俱是妥當,周王現正在娘子宮中,太後那里也都無大礙。至於朝上,奴婢們不敢隨意打探,只知道現在是晉王、張相理政,沒聽說有甚大事。”
他提到周王和太後時,雖然說得委婉,可瑤姬也明了此次變亂想必太後也插手了,可朝上……“怎麼會是四叔公和張靖安理政,”張靖安不論,晉王一向不管事的,“七叔呢?”
“攝政王……”段宏遠小心翼翼地看了瑤姬一眼,“京中局勢穩定後,攝政王便閉門不出,已有五天了。”
此時,得到消息的袁三娘已帶人趕了過來,瑤姬來不及思索蕭煜此舉究竟為何意,聽袁三娘說了變亂當日後宮的情形後,頓了頓:“去重影宮。”
重影宮里,一片愁雲慘霧。
變亂當日周王被皇後強行帶走後,整座宮室便被團團圍住,雖說一應的衣食樣樣如常,可宮中諸人都知道,恐怕太後是要徹底失勢了。
出乎意料的,太後卻表現得很平靜,連袁三娘要將蕭慎帶走時,她雖然流露出不舍,卻沒有反抗。
皇後一行人離開後,她便把自己關在小佛堂里日日念佛,後來外頭又傳來消息,皇帝受了重傷,生死不知,她坐在佛堂里發了一天的呆,繼而一步也沒出去。
瑤姬到重影宮的時候,太後依舊在佛堂里。
她沒有讓人通報,徑直去了佛堂。
那佛堂不過是重影宮西廂的一間小屋子改造的,地方並不大,太後平日並不信這些神佛,是以來的次數也不多。
佛龕上不過供了一尊菩薩像,既無花飾,也無貢品,太後跪在蒲團上,青衣素鞋,一夕之間,瑤姬發現她竟像是徹底老去了。
那個她記憶里狠毒又明艷的美麗女人形容枯藁,聽到她的腳步聲,敲著木魚的手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
其實她沒有料到,太後也和江泳合謀了。
這並非是因為她覺得太後不會做出這種事,而是既然太後有了謀反之心,為何不把她最大的秘密告訴江泳?
要知道如果此事被捅出去,世家們壓根也不用費盡心思刺殺,直接就能把她從皇位上趕下來。
這個疑惑一直存在瑤姬心里,她來見太後,並不是怨懟,也不想斥責,只是想知道答案。
太後沒有回答,木魚的敲擊聲平緩又沒有盡頭,瑤姬幾乎要以為她會永遠這樣敲下去,她忽然停了下來:“二郎……你會好好對他嗎?”
瑤姬沒有猶豫:“我會的,就當他是阿爹的孩子一樣。”
聞言,太後露出了苦澀的笑容:“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二郎胳膊上的那個胎記,我在鄧寬的胳膊上也看到過。”
“鄧寬……是啊,鄧寬……”這不知是愧悔還是感慨的嘆息飄飄悠悠,仿佛遙遠記憶中那些夜晚的風。
鄧寬是太後身邊曾經的內監總管,他從太後剛入宮起就伺候在側,一直到太後成為後宮之主。
沒有人知道,他是個去勢未盡的太監。
在那些漫長的後宮歲月中,不知是寂寞,還是依賴,太後和這“半個男人”之間有了感情,他們在一起了。
瑤姬不知該如何評判這段孽緣,將眾多女人深鎖在禁宮中的制度無疑是滅絕人性的,可寧宗自始至終,都是個無辜的犧牲者。
紙是包不住火的,寧宗駕崩,太後卻在他的葬禮上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她知道那孩子不是寧宗的,在寧宗駕崩之前,他們雖然有過同房,可從未做過那種事。
所有她找了個借口將鄧寬處死——在骨血相連的孩子面前,曾經溫存纏綿的“男人”也是不要緊的了。
蕭慎便被作為寧宗的遺腹子生了下來,因為身份高貴,落地之時便被封為周王。
因著冊封之事,太後愈發覺得此事天衣無縫,不會有人知曉,可她根本就不知道,寧宗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
試想這個孩子如果不是在寧宗駕崩之後才被查出來,那他必然無法活下去,大概是天意弄人罷,瑤姬做不到對一個嬰孩下殺手,所以她默認了這個孩子,但她絕不能讓這個孩子坐上皇位。
她不是不恨,恨眼前的這個女人卑鄙又薄情,可蕭慎是無辜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該由一個孩子來背負。
“你放心,”最終在臨走前,她這樣說,“這件事情,永遠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好,好……”太後無聲地笑了起來,就在瑤姬轉身邁過門檻時,她回過了頭。
少女的背影窈窕修長,她恍然想起了還是很多年前,小小的嬰孩躺在她懷里,眼神清澈,溫良動人。
她曾經想過的,要把這個孩子最大的秘密告訴江泳,可最終她沒有這樣做,她憎惡了她那麼多年,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她還留著這僅有的一點慈母之心。
“對不起,阿瑤。”
這是此生,她和瑤姬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當夜,太後在重影宮自縊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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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皇帝蘇醒後,京中稍有浮動的人心很快便都穩定了下來,連張靖安都忍不住松了口氣,世家在此次變亂中損失慘重,如果皇帝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真的是要完了。
他連忙命人將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會審議定的結果奏報上去,看皇帝要如何處置亂黨。
事涉謀反,自然不能輕忽,首惡趙王、榮壽公主與駙馬奪爵、削宗籍、廢為庶人、賜死,因兩人已然伏誅,便只需賜死駙馬一人,又判趙王諸子不論年歲悉誅,趙王妃發還母家,趙王諸女削宗籍,同樣廢為庶人。
江氏嫡系一支男丁十六歲以上俱斬,且父母妻三族連坐,十六歲以下男丁及家中女子沒為奴婢,家產充公。
自此,赫赫揚揚的南望江氏一族,便算是徹底敗落。
崔、王兩家因其惡比江氏稍輕,並未連坐,而是只斬涉事的一支。
其中崔鈞屬於無辜被牽連,被從斬首的男丁中剔除,至於日後該如何發落,聽憑皇帝處置。
奏疏上簡簡單單的一行行字,代表的是之後殘酷冷厲的血流成河,瑤姬沒有猶豫,在奏疏上批下了鮮紅的“准”字。
必要之時,若不嚴刑峻法,不足以鎮民心。
她想自己終於學會該如何做一個皇帝了。
就在旨意發下去的次日,張靖安一臉為難地來尋她:“江泳希望臨死之前,求見聖人一面。”
瑤姬稍稍猶豫了一下,張靖安本以為她要拒絕的,畢竟這個要求太過荒唐,沒想到她微一頷首:“可。”
再見到江泳的時候,昔日那個風儀出眾的宰相發間已是白霜點點,江泳的精神倒好,舞拜已畢,方道:“多謝聖人成全。”
“你有什麼話,就說罷。”
“那罪臣就直言相告了。”
瑤姬料到江泳要說什麼,沒想到他道:“聖人可知‘庚辰之變’?”
瑤姬一愣:“庚辰之變?”她熟讀經史,卻聞所未聞。
“聖人不知,乃是常理,因為此事被人為地從書面上抹去了,而當時擔任起居注官的,就是我江家人,”沒等瑤姬發問,江泳又道,“隱太子,想必聖人聽說過。”
這個瑤姬確實知曉,隱太子是瑤姬的曾祖父孝宗嫡長子,光宗同母兄,史載三十五歲上時因病而亡,其後不過數天,孝宗便在悲慟之下駕崩,傳位於第三子,也就是光宗。
聽江泳提起此人,瑤姬的心中忽然生起了極為不好的預感,她不希望事情是她想像的那樣,偏偏就是如此——隱太子,是蕭煜的父親。
而隱太子也並非因病而亡,他死於一場宮廷政變,正是庚辰之變。
就在政變中,隱太子身亡,東宮所有人全部被處死,包括太子妃和隱太子的六個女兒。
在那場殘酷的變亂中,唯有年僅五歲的蕭煜活了下來。
他被剝奪了自己的名姓,改叫蕭煜,連玉碟上的父母宗籍都被改掉,由隱太子的第七子變成了光宗一個早逝的異母弟的兒子。
而有關隱太子的痕跡被完全抹去,只留下了寥寥幾句虛假的記載。
“這些事自然不是僅憑光宗皇帝就能做到的,”江泳聲音平靜,“當時帶兵衝入東宮的,就是竇慶。”
而蕭煜對竇慶銜恨十余年,卻從未表現出來。
直到寧宗駕崩,蕭煜輔政,他在逐步掌控朝政後,才開始對竇慶展開報復,並最終將竇氏一門徹底打垮,恐怕竇慶至死都不曾瞑目。
“攝政王,是個心機深沉,又隱忍到可怕的人。”
一個人,能自汙聲名長達十四年,又花費更長的時間籌謀復仇之計,其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可見一斑。
除了江泳,再沒有其他人看出竇氏之衰是蕭煜在復仇,都以為他只是藉竇氏打壓世家——連知曉庚辰之變的張靖安都沒有察覺。
而江氏,就是第二個竇氏。
“我們江氏負責替光宗皇帝掃清了所有不利於他的記錄,可以說,光宗皇帝之所以政變成功,最大的原因就是有江氏支持。”
江氏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隱太子是個對世家的強硬派,他很早就被立為儲君,一直被孝宗寄予厚望,所以在朝臣中也極有地位。
江泳預見到一旦隱太子繼位,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的恐怕就是當時的天下第一家南望江氏,加之他看出了光宗皇帝的野心,所以二人一拍即合。
況且光宗皇帝有這樣大一個把柄在他手中,繼位後便不敢對世家出手。
只是江泳沒有想到,光宗只在皇位上待了半年就暴卒身亡,而他的兒子寧宗卻是個和隱太子如出一轍的強硬派。
大概冥冥中自有輪回,江氏掙扎至今,為此不惜挑動皇室兄弟鬩牆,汙蔑當朝宰相通敵叛國,最後更是明晃晃地露出了謀反的爪牙,可他們還是敗了,一敗塗地。
“聖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說這些,並非是要挑撥聖人和攝政王,而是希望聖人明白,攝政王的野心,絕不僅止於此。”
“不,與其說是野心,不如說是他的報復。他被光宗皇帝剝奪了一切,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能認,他隱忍至今,難道只是為了苟延殘喘地活著?他要報仇,先是我們這些參與過庚辰之變的世家,然後……就是光宗皇帝的後嗣。”
“如今朝中大半勢力都被他掌控,世家雖與他有隙,可因著之前的變亂,已是廢了大半了。定國、神武、靖遠,三軍中有兩軍皆在其手,御林、虎賁、金吾,雖有御林忠於聖人,也不過杯水車薪。聖人唯一的機會,就是趁攝政王還沒有逼宮,將之召進宮中,一舉斬殺。”說到最後,江泳言辭懇切,跪伏於地,“罪臣字字皆出於心,絕無一字虛言!”
瑤姬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也因為這番話,她想明白了很多事,為什麼寧宗會在駕崩前讓她立下那樣一個誓言,為什麼蕭煜只是答應她給她一個孩子,卻不肯和她遠走。
久久的,久久的,她什麼也沒說。江泳抬起頭來,以為皇帝要這樣一直沉默下去了,她微微抬眸,唇邊一抹笑:“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