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卷 第328章 將軍令(4)
五更時分,外頭颯颯的一片輕響,雪霰子打在窗櫺上,從那麻紙糊做的窗扇外透出光來,瑤姬睜開眼睛,原來是下雪了。
天還未亮,外稍間里靜悄悄的,陪床的丫鬟想是還未醒,她便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呆。
家里的下人都說,今年冬天想來難熬,衡陽在南邊,很少有下這樣大雪的時候,這幾日郡守府衙里人來人往,郡丞領著一干部下忙著安民施政,好熬過這難得的嚴冬。
那位郡丞瑤姬也是見過的,是個笑起來一團和氣的老好人,讓他管著這偌大一個衡陽郡,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以他幾乎日日都派人來問:“府君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是外男,何夫人不能接待他,便只能讓兒子出面,談伯禹一個十一歲的小小孩童,如今已很有些樣子了,命下人上了茶,客客氣氣地回道:“世叔連番辛苦了,只是家父依舊臥病,實在起不得身。”
他到底還是小孩子,送走了郡丞後便有些不自在,回房問何夫人:“阿娘,阿爹究竟去哪了,阿爹一日不回,我們總不能這樣一直瞞下去。”
何夫人嘆了一聲:“你阿爹臨走前吩咐,切不可教人知道他不在郡守衙門,我雖不知他究竟有何事,必然十分緊要。”
有什麼要事,需要談珩偷偷出城,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瑤姬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她聰慧過人,當時也萬萬沒有料到,她的父親發現了膠西王有要謀反的跡象,卻瞞著妻兒,不僅沒有告知他們,反而還讓他們留在衡陽做誘餌。
因著男主人不在,府中雖只有幾個心腹知曉,何夫人還是暗中整肅門庭,她心里不安,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拘束了兩個孩子不教他們出門,只在家里讀書習字。
瑤姬倒是無所謂,談伯禹正是小孩子愛動的時候,便有些坐不住。
不知不覺天便亮了,瑤姬聽到外間丫鬟起身的聲音,正欲揚聲叫人,只見門簾一掀,一股寒氣裹挾著雪花撲面而來,談伯禹穿著厚厚的冬衣,小臉凍得通紅,蹬蹬蹬地跑過來:“瑤瑤,小懶豬,起床了!”
瑤姬氣得掀起被子坐起來:“你才是小懶豬,快把簾子放下來,冷!”
他嘻嘻笑著放下簾子,拿手搓了搓臉:“真有那樣冷,我怎麼不覺得。”
“你臉都凍紅了,”瑤姬瞪他,“大清早又溜出去了?當心阿娘罵你。”
“那你幫哥哥求情不就好了。”他滿不在乎地走過來坐在床上,兩只腳並攏放在床沿一蕩一蕩的,伺候梳洗的丫鬟們已魚貫而入,他便側著身看瑤姬穿衣梳頭。
屋里燒著炭盆,極是溫暖,冷熱交替之下,談伯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瑤姬正穿好夾衣下床,見狀掀起被角,嫌棄地努了努嘴:“喏,捂一捂。”
“還是瑤瑤對我最好了。”他兩只桃花眼頓時笑得眯起來,眼下一顆淚痣愈顯鮮活。
瑤姬啐他:“說好話我也不幫你求情。”
話一說完,自己卻笑了,正在給她梳頭的丫鬟也笑了起來,三娘每次都這樣說,哪次又沒替大公子說話?
夫人所出的這對兄妹打小兒感情就好,大公子原是個穩重的孩子,也就只在妹妹面前這樣跳脫。
一時打理妥當了,兄妹倆一道去上房用早膳。
何夫人一見談伯禹的模樣,便知他不聽話淘氣了,正要發作,談伯禹歪纏了兩下,片刻功夫便將她哄得眉花眼笑。
瑤姬在一旁只是搖頭,這家伙,小時候就鬼精鬼精的,以後還得了。
她這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模樣,在場諸人卻看得發笑,談伯禹伸手過來擰她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頰:“咦,瑤瑤你臉上有飯粒。”
“哪有,”瑤姬狐疑地摸了摸,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談伯禹耍了,氣得踢他,“壞蛋!”
“是壞哥哥,不是壞蛋。”他一本正經地反駁。
何夫人再掌不住,拿帕子握著嘴笑得直不起腰,瑤姬臉皮薄,還被笑得臉紅起來——我怎麼,這樣幼稚了。
她永遠也沒有預料到,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擁有這般無憂無慮的稚氣,那天起,便是血雨腥風,十年陌路。
“三娘,到了。”阿崔見走在前面的少女似在出神,出言提醒道。
瑤姬一愣,這才醒悟過來。
她很少來談伯禹的院子,一是避嫌,二也是他們著實不親近,聽人通報三娘來了,阿果忙忙地迎出來,瑤姬問她:“大公子在歇著麼?”
談伯禹正臥在榻上看書,聽到外頭的說話聲,手中一頓,隨即便是環佩叮咚的清脆聲響,少女步入室來,蓮步姍姍,娉婷動人。
她見談伯禹面色尚好,示意阿崔把托著的一只匣子呈上來:“這是我慣用的金瘡藥,活血化瘀最是有效的,特來送與大哥,”約莫是怕談伯禹不信,她又添了一句,“我前次去青州受了些小傷,抹上之後不過幾天便好了。”
談伯禹眼神微微一凝:“你受傷了?”
瑤姬笑得:“已經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她語氣輕松,談伯禹原還想說些什麼,見狀也便不再多言,示意阿果把匣子收起來:“多謝。”
如此兄妹倆便再無話可說,瑤姬坐了一會兒,見氣氛尷尬,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站起身道:“我就不打攪大哥休息了,院里也還有事。”
談伯禹不過略點一點頭:“恕不遠送。”
這般淡然,瑤姬心里堵著一口氣,愈發氣悶,她不想讓談伯禹看輕自己,唇邊反揚起一抹笑來,只是待要舉步欲走,到底停了一停,輕聲道:“……謝謝。”
謝的是什麼,他們二人心知肚明,談伯禹淡淡道:“你無需謝我,我從不做無謂之事,你是最明白的。”
瑤姬知道談伯禹說的是實話,他從小便聰慧過人,遭逢大難後更是一夕之間成熟,端看他這張與世無爭的面具戴了這麼多年,連談珩都被他瞞過去了,便知此人有多可怕。
瑤姬原也想過,究竟他為什麼會幫自己,甚至不惜被談珩毒打,想來不過是另有目的。
此時聽到他親口承認,她不僅沒有松了口氣,心里反而越加難受。
你在難受什麼,難不成還盼著他是為了自己?
他們兄妹間的情誼,早已在那天之後煙消雲散,雖然瑤姬不明白,她直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她和哥哥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是什麼,”她明白自己終究是不甘的,轉過身來,聲音清冷,“那你的目的呢,是什麼。”
男人默然不語,片刻之後,他垂下眼簾:“自然是讓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人情……
她恍惚記得那還是很多年前,小女孩氣鼓鼓地說:“阿娘今天連我也罵了,你又欠我一個人情。”
“哥哥以後會還的。”小男孩滿不在乎。
“那你究竟什麼時候還。”
“嗯,我想想,”小男孩像是靈光一現,高興地一拍掌,“那就讓你欠我一個特別大,特別大的人情!”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些過去的苦樂悲喜泉涌而出,幾乎讓瑤姬要滴下淚來,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會眯著眼睛笑的哥哥,那個會捏她臉頰的哥哥,為什麼,會消失了。
她想自己明白的,她不敢去想那個可能,那個最合理的緣由——
“哥哥,你是不是……恨我,如果不是為了我,你就不會……”
“夠了!”談伯禹驟然拔高聲音,他眼中的苦澀稍縱即逝,很快便是那樣一副平靜的模樣,“不用怕我借此要挾你,”他淡淡地說,“這盒藥,就當你還了我的人情。”
說完他便不再看瑤姬,而那個問題也像是用盡了瑤姬全部的力氣,她站在原地,許久之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是嗎?”
“好吧。”
她走到門邊,正欲推門,卻發現阿果端著盤子站在門外,神色尷尬:“三,三娘,奴婢是來給大公子換藥的。”
“給我罷。”她接過盤子,就當我,還了你最後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