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卷 第329章 將軍令(5)
“給我罷。”
瑤姬接過阿果手里的托盤,阿果福了福,正欲離開,卻聽談伯禹道:“阿果,你來換。”
原本瑤姬並不是一定要給他換藥,畢竟這是個禮教大過天的年代,談伯禹是個成年男子,雖說是哥哥,也得避嫌,可聽了這話,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倔脾氣也上來了,哼了一聲:“阿果,出去。”
談伯禹拔高調門:“阿果,進來。”
阿果左右為難,急得都快要哭了:“大公子,三娘,奴婢,奴婢……”
還是瑤姬於心不忍,嘆了口氣,把托盤重新塞回阿果手里:“罷了,你進去罷。”
阿果戰戰兢兢地往里走,卻見談伯禹側臥在榻上,滿臉陰沉,她回過頭來乞求地看著瑤姬:“三娘……”
瑤姬這下是真的沒奈何了,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她拿過托盤,示意阿果出去:“你到底想怎麼樣。”
談伯禹也不答話,一動不動地臥在那里,臉上面無表情,但那樣子怎麼看怎麼像是在生氣。
瑤姬還記得他小時候也是這樣,若是賭氣了,就會抿著唇不說話,這麼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也只有這一點才依稀能讓瑤姬想起記憶里那個哥哥。
她心里不由地發軟,在床邊坐下,示意男人把手臂張開好解衣服。
因是在休養中,他不過穿著單衫,里頭一層薄薄褻衣,那單衫的袖子寬大,露出的十指修長有力,上頭隱約能看到薄繭和傷痕。
待到褻衣褪下,傷痕便愈發多了。
並不是前幾日談珩動了家法留下的,而是多年前的舊疤痕,多數都不深,瑤姬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摩挲,那樣凹凸不平的丑陋痕跡,殘留在男人結實的背脊上,卻並不可怖,只是教她心中低落。
察覺到掌下的身體僵硬著緊繃起來,她這才反應過來,面上發燙,慌忙把手拿開:“要,要換藥的地方是哪里?”
談伯禹咳了咳,見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臉上竟罕見地露出一絲不自在來:“阿爹動家法……都是打板子的。”
所謂的打板子,用的是一寸寬、半寸厚的竹板,竹板削得十分光滑,落在皮肉上不過十來下,就能打得腫起來,而打的地方,有時候是腿,多數時候是臀。
談伯禹有腿疾,想來談珩就算是在氣頭上,也不會命人打他的腿,那剩下的就是……
想到此處,瑤姬的臉刷的一下就紅透了,她低著頭不敢看談伯禹,心里恨不得把主動攬過這樁活計的自己給揍一頓,讓你嘴快,讓你嘴快,現在可怎麼辦。
她雖然聽說談伯禹被打了,可壓根沒反應過來打的是那里,還以為傷在背上。
她一時間心跳如擂鼓,又忍不住想,既然如此,方才她脫談伯禹上衣的時候,他怎麼沒出聲?
大概是氣氛太過古怪,談伯禹又清了一下嗓子:“我讓阿果進來。”
“不行!”瑤姬一把按住他的手,讓阿果來換藥,那豈不是要把他那里給阿果看了……她沒來由地就是不樂意,可又不明白為什麼不樂意,羞急之下,索性把心一橫,“你趴好,”見談伯禹不動,又催了一聲,“快點。”
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瑤姬原本別著頭,此時方才轉臉去看,只見男人背對著她,居高臨下地看過去,光裸的背脊因而顯得愈發撩人,寬肩之下,深深的脊柱溝一直沒入到褻褲下面,瑤姬伸手把那褲緣往下褪,便見那延伸下去的溝股露出真容,即便包裹著繃帶,依舊能看出窄臀上的肌肉結實又勻稱。
畢竟也是習武多年的,瑤姬胡亂地想,談家算是軍武世家,當年談伯禹還未有腿疾時,談珩對這個長子寄予厚望,他六歲便開始習武,到的十一歲時,小小男孩的身體都很結實了。
後來大變之後,談伯禹雖然行動不便,也依舊沒有放棄習武。
瑤姬還記得那時候他脾氣陰郁又古怪,不顧下人的勸阻,拖著傷腿想要騎馬,卻從馬上狠狠地跌了下來,傷情更重。
談珩為此大發雷霆,罵他不自量力:“我們談家不養廢物,更不養蠢貨!”
幾個孩子站在一旁都戰戰兢兢,談伯禹抿著唇,一言不發,只是瑤姬看到,他眼中的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了,像是一潭死水,再不曾有生息。
“哥哥,”晚上她翻到談伯禹的房里,想給他送藥,男孩縮在被子里,她伸手一摸,卻是滿臉淚水,“哥哥,”不知道為什麼,她也哭了,“別,別哭……”
談伯禹粗魯地拿袖子給她抹臉:“笨蛋,你自己不也在哭。”聲音凶巴巴的,瑤姬的臉被揉搓得生疼,抱著他哭得越發厲害。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或許是太苦太苦了罷,並不是沒有比這更艱難的時候,至少她也不是孑然一人,只是她想到哥哥那時候的模樣,便如同自己也被一把鋒利的刀剮著心,剮得鮮血淋漓。
後來她好不容易才停了下來,一邊抽噎著一邊打嗝,“笨瑤瑤……”談伯禹小聲說了一句,伸手推了推她,“你走罷。”
“走,走去哪兒?”
“不要再來找我了,”屋里沒有點燈,只有月光透過窗櫺照亮方寸之地,在那僅有的一點光亮里,瑤姬看到談伯禹的神色像是平靜,又像是苦澀,那時候她忽然意識到,哥哥,不再是那個哥哥了,“以後你再來,我也不會理你。”
他說到做到,對瑤姬日益冷淡,與此同時,他一改右腿殘疾後古怪的脾氣,變得溫和乖巧起來。
原本他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何夫人還在時尚有一點少爺脾性,如今更是溫和到近乎懦弱了,談珩破天荒地夸了他:“你這樣就很好,不能習武也無事,日後我若去了,家里還要靠你弟弟,你孝悌友愛,方是正道。”
如果說瑤姬起初迷惑,此時方才醍醐灌頂,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何夫人故去之後沒多久,談珩便將侍妾衛氏扶正,原本衛氏就很得他寵愛,如今做了正室,她生的孩子也成了嫡出,在同樣聰穎過人,還能自如行走的嫡次子面前,先夫人所生的長子,哪里還有容身之處。
衛夫人姑且不論,就連談珩都在有意無意地打壓談伯禹,以免他對弟弟生出什麼不好的心思。
談伯禹在家中的艱難一日比過一日,瑤姬看不過,總是想方設法去找他,卻次次都被轟出來。
最後一次,瑤姬被他推出門,男孩站在她面前,神色冰冷:“你怎麼這麼笨。”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欲走,卻被瑤姬拽住袖子不肯放開。
“哥哥……”
她有大哥,二哥,但只有他,才是“哥哥”。
談伯禹像是終於有一絲動搖了,他背對著瑤姬站在原地,直到許久之後,終究粗暴地甩開了她的手:“即便你是女孩兒,在這個家里,若是不能聰明一點,也是過不下去的。”
瑤姬很快便明白了這句話的意味,衛夫人找了個借口將她關在房中禁足,談珩倒是問了問,衛夫人輕飄飄的一句:“女孩子家貞靜為要,三娘也不小了,她之前的規矩松,妾也是為她好。”
對瑤姬來說,這卻不重要,衛夫人即便揉搓她也不能明目張膽,只是談伯禹在衛夫人的挑撥下接二連三地惹了談珩生氣受罰,讓她明白了,遠離哥哥,既是保護她,也是保護他。
快一點,再快一點,只有再快一點長大,快一點表現出自己的能力,就能護住哥哥了。
她終究是長大了,在十三歲那年踏上戰場之後,衛夫人不僅不敢再對她使手段,甚至還有些懼怕她。
而彼時的談伯禹也不再需要她保護,多年的籌謀讓談珩對這個長子頗為器重,雖然依舊為長子不能上馬挽弓而失望,因為談伯禹在民政上的出色表現,甚至連大軍出征時後方的糧草都交托他全權處置。
衛夫人不再能傷害他們了,甚至連談珩都輕易不能,可談伯禹與她,再也沒有了當年的親密無間。
如果說以前是為了她好才要疏遠,那之後又是因為什麼,瑤姬無法不去想,是不是……他一直怨怪她。
“哥哥……疼嗎?”
少女的聲音輕柔到近乎微不可聞,可談伯禹還是聽到了。
“不疼。”他低聲說,垂在身側的大手輕輕覆在少女的手背上,感覺到那溫軟滑膩並沒有甩開,他心里一松,卻不知是喜是悲。
瑤姬已經將繃帶解開了,談珩下手雖重,也沒想過要把兒子打廢,當天就命人送了上好的金瘡藥過來,此時那傷口已好得七七八八,卻依舊看得瑤姬心疼不已。
她以為自己本該害羞的,真見到談伯禹臀上的傷痕,卻什麼都顧不上了,忙忙地淨手取藥,把新的藥膏抹在傷口上。
男人伏在榻上,只覺傷口處一陣清涼,少女的指尖仿佛羽毛般拂過,那觸感是酥酥麻麻的,一直到癢到人心里去。
他只能在腦袋里想些別的事來分散注意力,可想到自己眼下幾乎赤裸,如何能不去在意那只在臀上舞動的小手?
偏生想催她快一些,談伯禹又舍不得,只能咬著牙在心里默念道德經,免得自己出丑。
好不容易這一次堪稱折磨的換藥過去了,瑤姬給他穿上褲子,臉上還有些發燙:“我走了。”
男人抬起頭來,欲言又止。瑤姬見狀,兩只腳愈發像生了根,口里沒話找話:“這藥效果很好,想來再過幾天就能痊愈。”
“嗯,”男人低低地應了一聲,復又垂眸,抿著兩瓣薄唇,片刻之後忽道,“兩天之後,還需換一次。”
瑤姬臉上著燒:“你,你什麼意思。”
他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笑意,瑤姬想自己沒有看錯,那是他小時候,每次要捉弄自己之前都會露出的笑。
“沒什麼,”他淡淡地說,一副毫無異狀的模樣,“時候不早了,快些回去罷,瑤瑤。”
話說到這種地步,偏瑤姬臉皮薄,便也不能再說什麼了,氣哼哼地出了門,忿忿地想,可惡,明明是他先說的,可這樣一來,兩天之後她再過來給他換藥,豈不是像她上趕著一樣?
他一定是故意的,這個悶騷,這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