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第853章 宮牆柳(40)
神魂與肉身越發融合後,原身的記憶瑤姬已是恢復了許多。她還記得原身剛進宮時,曾與這陳淮有過幾次接觸。
此人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一,在內廷之中,權位僅次於柳沉舟,同樣也深得皇帝寵信。
只是陳淮已在一年多以前就去世了,死因很奇怪,乃是自盡。
一個位高權重的大宦官,年紀又輕,又未失寵,無緣無故地為何要自盡?
此事當時在後宮引起了諸多猜疑,各種小道消息四處流傳,還是柳沉舟親自出手給壓了下來。
原身那會兒進宮陪伴有孕在身的姐姐,也跟著一起津津樂道過。
眾人最傾向的原因,無外乎陳淮知道了什麼驚天秘辛,不得不死,又或者卷入權利傾扎,甚至是被人害死的。
現在想來,陳淮自盡的時候恰好是原身姐姐剛查出有孕不久,他又曾伺候過原身的姐姐,難道……
不動聲色地,瑤姬放下密檔。烏平候在一旁,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只聽她淡淡道:“當日陳淮自盡,宮中可有調查過?”
“萬歲爺命柳公公查過此事,不過,什麼都沒查出來。”
“是嘛,”她話鋒一轉,“陳淮與你年紀應該相差不大罷,你們可是同一年入的宮?”
像是閒聊般的隨意語氣,烏平的回答也很平穩:“奴婢與陳公公並非同年入宮,不過奴婢二人乃是師兄弟,還有柳公公,亦是如此。”
宮中這般的師兄弟,便是指認了同一個大太監做師父。
小中人要在大太監的提攜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而大太監也享受著他們的供奉和伺候,與其說是師徒,不如說是相互利用,所以師兄弟之間往往沒有太多感情。
可柳沉舟如此信任烏平,兩人又同樣身居高位,還有無故自盡的陳淮,貴妃那個不屬於皇帝的孩子,提到先帝時烏平一瞬間的僵硬,柳沉舟最大的秘密……
隱隱之間,瑤姬感覺自己已經摸到了真相,只要推開那扇門,便可知曉一切。
她知道烏平肯定不會說的,抬起眼簾,看著眼前這個總是和藹可親的青年——同樣,他也有副俊秀的好相貌。
“你們的師父,是誰?”
“洪保。”
“把跟洪保有關的密檔,還有他所有徒弟的,全都給我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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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日,晨。
天邊露出一點魚肚白,經過一整夜的廝殺後,空氣中飄蕩的滿是大火燃盡後的余煙和鐵鏽般的血腥。
柳沉舟受了傷,石青的蟒袍有大半邊都潑濺上了濃儼的血色,經過一整夜的沉淀已是色近赤黑,他的左手五指間還在滴滴答答滲血,將手持的長劍換至右手。
他驅使馬匹,行至太華門前。
高大的門樓上還殘留著大火燃燒過的痕跡,昨晚一小股暴民也曾攻到這里,不過很快就被守衛皇城的神機營剿滅,只是暴民們放了一場火,給神機營造成了一點小麻煩。
京城之中,斷壁殘垣也多半都是大火造成的。
三個反王的府邸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晉王府還算運氣好,火還沒燒起來就被府中家丁撲滅。加之三大營的士兵分兵攻來,暴民們一哄而散。
這幫毫無紀律的匪徒根本造不成多大的麻煩,變亂一起,柳沉舟便命人將連接內城和外城的通路切斷。
幾千士兵以合圍之勢將暴民們逐漸往反王府邸所在的區域驅趕,繼而再寸寸吞噬,一個叛黨也沒放過。
他雖然受了傷,但也不過是點皮外傷。
連日來的隱忍終於一朝紓解,便是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柳沉舟也不由露出一點輕松的神色來,驅馬走進了太華門。
只是越走,他心中卻漸漸有些不安來。
昨晚一夜,後宮應該是最安穩的。太華門與後廷之間還隔著一整個前朝,暴民決計攻不進來。
此時空氣中卻同樣也飄蕩著一股焚燒過後的味道,石板路上濕漉漉的,柳沉舟甚至還看到了血跡。
他回宮的消息早已傳了過去,遠遠地只見一個人影小跑過來,男人下了馬,不由蹙起眉:“……徐恩?”
徐恩一見他,大氣也不敢出:“師,師父……”再一看柳沉舟的模樣,“您受傷了?”
“娘娘呢?”柳沉舟徑直打斷他,徐恩本應該在南園才對,眼下卻在宮中,難道……
果不其然,徐恩說出的答案是他最不想聽到的那個:“娘娘這會兒在珠鏡殿,萬歲爺……”頓了頓,徐恩討好地笑道,“昨晚有反王的人混進來,差點鬧出大亂子,還好咱們娘娘是巾幗不讓須眉,教人守好門戶,幾十個粗使嬤嬤掄起棍子,把那幾個小賊打得是抱頭鼠竄,娘娘還親自……”
“親自什麼?”
不知為何,徐恩發現柳沉舟的聲音陰測測的,他打了個哆嗦,這才意識到自己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還好珠鏡殿就在眼前,他趕緊小跑幾步打起簾子:“娘娘,柳公公來了。”
瑤姬坐在書案後,正對著那一堆密檔發呆。聽到徐恩的話,手一抖,竟打翻了一旁的茶盞。
早已冷掉的茶水傾倒而出,瞬間打濕了大半張紙,陳舊的墨色字跡氤氳模糊,正是“凌遲處死”四字。
她的胸口泛起難以言喻的心悸來,隱秘的過去、殘酷的真相,哪怕只是猜測,哪怕那可能只有萬分之一,也教人寒徹入骨。
不想讓柳沉舟看到桌上的密檔,她忙收拾好情緒起身迎了出去。剛一踏出內室,她的腳步便頓住了。
一整夜的廝殺讓男人身上還殘留著似有若無的血腥味,他甚至來不及去換身衣裳,大步走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強忍著勃發的怒意寒聲道:“烏平攔不住你,看來徐恩也攔不住你,我將你送出宮,不是讓你再回來的!”
想到她昨晚竟偷偷回了宮,柳沉舟便一陣後怕,雖說叛黨掀不起什麼水花,可要是萬一……
這般想著,他便愈發惱火:“一而再再而三地身處險地,你不將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我……”
只是話未說完,他卻頓住了。
硬生生地把馬上就要脫口而出的話給咽了回去,出乎意料,以往總是跟他爭鋒相對的少女不僅沒有反駁,見他語塞,反而笑了笑:“說啊,柳公公怎麼不繼續說了?我聽著呢。”
“沒什麼好說的。”松開她的手腕,男人淡淡道。
他的臉上又恢復成了那副不露破綻的神情,毫不動搖的冰冷與淡漠,看在瑤姬眼中,卻教她忍不住鼻頭一酸,眼中涌出了淚花。
“你不說,那我說。”
“我為什麼要回宮,明知道會有變亂還不聽勸,你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嗎?我舒舒服服地待在南園,有人伺候著,還有緹騎暗中保護,非要回來擔驚受怕,你以為我是吃飽了撐的嗎?”
“柳沉舟,我不信你是個傻子。”
淚水一滴一滴的涌出來,很快就打濕了她的眼睫,奇異的是,少女的聲音平靜至極。
並沒有怨懟,也不是在指責,她甚至不想將自己的委屈表露出來,哪怕曾經腹誹過要在他面前哭給他看,但到了這一刻,骨子里的倔強和驕傲依舊讓她像個女戰士一樣,只想強作無事。
只是越忍,那淚水便流得越急。男人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想要擁抱她,卻又頓住。
眸光無可避免地黯淡了下去,她試圖笑一笑,勾起的唇角卻化作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弧度。
輕輕地,她感覺自己的肩膀被觸了觸。
柳沉舟抬起那只沒有血跡的手,小心翼翼地摟住了她。
他的動作有些無措,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下意識拍了拍她的背,如同哄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般啞聲呢喃:“……別,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