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卷 第451章 破陣子(1)
黑雲壓城,那幾欲傾倒而下的晦暗天色仿佛觸手便能夠到,雲層中狂風颯颯,卷集著雨水瓢潑而下。
只見夜色中,千萬道水箭從空中投射而來,如晦風雨中一座破舊道觀,原本就歪歪倒倒朽爛了大半,此時但聽得房梁之上砰砰悶響,似乎下一刻這間大殿便要轟然倒塌。
“爹,”女童依偎在一個中年漢子的懷里,“我怕……”
“國國乖,不怕不怕,”那漢子倒是個慈父,輕拍著女兒的肩背低聲撫慰,又令女兒不去看窗縫間閃爍的電蛇,“有爹看著呢,國國快睡吧。”
已是夜深時分了,這道觀中因著大雨之故,足擠了有三方人馬。
漢子原是攜女投親的,因路上不太平,央了北上的商隊一道同行。
這一行幾十人分作三處,各自圍在火堆前取暖,已是不少人因著疲憊之故蒙蒙睡去,只是商隊的幾個護衛目光警惕,時不時看看屋外,真正的視线卻都是投向大殿角落。
“頭兒,你說那幫人是做什麼的?”內中有個年輕護衛小聲發問,他因是今次頭回護送商隊出門,此時雖有些忐忑,倒是好奇興奮居多。
頭領瞥了他一眼:“管恁多做甚。”
五六個漢子聚在一處,除了其中一人,余下各個膀大腰圓、神色凶惡,腰間俱都鼓鼓,顯是攜刀帶劍——總不是良善之人。
這頭領在外行走多年,見過的人形形色色,早已摸出一條道理來,那便是不要多管閒事。
那幾人是江洋大盜也好,高門豪奴也罷,只要井水不犯河水,過了今晚,第二天大家只各走各路便是。
所可慮者,是怕這些人見財起意,所以他一面瞪了手下一眼,一面不動聲色觀察那幾人。
只見他們圍坐在火堆旁,也不知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
空氣中只聽得枯枝被火焰炙烤時發出的畢剝聲響,大殿內一尊元始天尊像斑駁破舊,在那升騰而起的熱浪中,竟似扭曲搖晃起來。
忽然,一個漢子站起身,只聽他腰間叮當兩聲,無疑是刀劍相撞。
擁著女童的漢子正靠牆打瞌睡,忽而被這一聲驚醒,他詫異地看過去,漢子並沒有朝商隊走來,而是徑直停在了神像前。
“頭兒!”年輕護衛一把抓住頭領的胳膊。
那神像底下,正坐著大殿里的第三方人馬,卻是僅有一人。
一襲青衫,烏發垂肩,聽到腳步聲,其人微微抬起頭來,昏黃的火光之下,一張精致小臉秀色奪人,是個年紀不足二九的少女。
“難道他們要對那位姑娘行不軌之舉?”青年人血氣方剛,已是激憤起來。
“你住嘴!”頭領惡狠狠地喝止住青年,“蠢貨……”一個女子,孤身一人,敢在這破觀里夜宿,究竟是誰欲行不軌,還未可知呢。
“姑娘,”那漢子顯然也是如此想,客客氣氣地朝少女施了一禮,“我家主人請姑娘一敘。”
“請轉告你家主人,”少女輕啟櫻唇,一把鶯囀似的好嗓子聽得觀中諸人都是心神一蕩,“萍水相逢之人,並無可敘之處。”
這無疑便是拒絕了,雖然被頭領喝住,那年輕護衛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一時之間,方才還熟睡之人俱被驚醒,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著一坐一立的二人。
出乎眾人意料,漢子並未發難,只見他後退一步,側身讓開。
火堆旁,一人端然趺坐。
他被其他幾個漢子團團圍住,正是奴仆拱衛主家之勢。
因那漢子一讓,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只見他面目隱在陰影中,只能從聲音判斷是個年輕男人。
“當日在凌霄山,某曾與姑娘有過一晤。”
凌霄山?年輕護衛此時已不敢說話了,而是在心里思量,這名兒怎如此耳熟。
凌霄山,他的頭領卻是如遭雷擊,此山既非要衝,又非龍穴,二十余年前,卻是天下聲名最盛之地。
蓋因山間有一宮觀,號凌霄派,為道門聖地!
他的牙齒不由格格作響起來,二十年後的今日,凌霄派早已覆滅,曾經統治天下上萬年,赫赫揚揚、聲勢煊然的道門一朝從雲端跌落塵埃,經過無數輪的血洗後,諸多弟子修士零落成泥,要麼隱姓埋名,要麼緝捕下獄。
可即便如此,修士,依舊不是凡夫俗子能夠對抗的。
隨同修士而來的,更是殘酷的獵殺。
眼前這少女一望便知非凡人,莫非……腦海中念頭紛紛雜雜,實則不過是瞬息之事,只見那年輕男人話音方落,少女笑了笑:“今日本以能在此安睡,沒想到竟有這等麻煩。”
她施施然起身,腰間懸著的一枚青玉環叮當作響。
此時此刻,便是再愚笨之人也知她不普通,本已凝滯的空氣又冷了幾分,中年漢子摟著女兒,一顆心幾要破腔而出。
“爹……”女童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她不過垂髫孩童,在這無形的氣機交鋒下,終是再扛不住壓迫,放聲大哭。
砰的一聲巨響,道觀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
狂風驟雨中,孩童尖利的泣聲猶如鬼哭,此時卻無人有暇制止她,只見兩列衣甲整肅的兵士站在門外,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當先一把油紙傘,輕飄飄的傘面在那風中穿行,卻是穩如泰山,絲毫不動。
傘下半截麻衣,一雙僧鞋。
待到門前,執傘之人收了傘,方露出一張面容來,竟是滿室生輝。
他手無寸鐵,神色平和,視线看向神像旁的少女——
“諸位檀越叨擾了,貧僧東都通明院行思,特來緝捕道門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