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卷 第394章 錦衣錄(1)
越京的夏日總是多雨,不過戌時天便已全黑了。
濃雲卷集著雷霆在天地一线間騰挪閃爍,嘩嘩的雨聲激在城樓屋瓦之上,地上無數水泡泛起,順著路兩旁的排水溝咕嚕嚕往下墜,便如滾沸的開水一般,要將整座城市淹沒。
五城兵馬司的弓兵穿的是制式皂靴,羊皮的底子踩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的水聲沉悶中帶著隱隱鈍響,濕而重的寒氣從腳底騰起,分明是仲夏,此時狂風暴雨大作,竟教人無端端打起了寒戰。
走在最前面的兩人挑著一對羊角燈,朦朧的光暈中,只見那急雨如箭,順著油衣風帽的縫隙灌進來,色呈青綠的隸衣幾乎被浸濕成了濃儼的黑。
越京不行宵禁之法,只是尋夜雨大,街上早不見一個行人,飄搖的風雨中,只有青衣河河畔照舊是煙柳畫船、笙簫陣陣。
紛亂的急雨墜落下來,像是當空傾倒下萬斛明珠,在那珠海之中屹立的,便是無數風才子、權貴官宦趨之若鶩的銷金窟。
此時,正中央那座最大的彩樓內歌舞正演進到最高潮。美人腰肢似柳,長袖如雲,一曲鷓鴣天娓娓而來,正是說不盡的風流,道不完的旖旎。
“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字尚未墜下,只聽砰的一聲,雕花大門被人一腳踢開,寒風裹挾著冷雨撲面而來,身著油衣的弓兵如同沉默的鐵塔一般頃刻間將大廳圍了個嚴嚴實實。
“我當是誰,原來是兵馬司的官爺,”聞聲而來的鴇母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上去,“聶爺,黃爺,今兒是來公干,還是來歇腳?”
“放肆!”一貫與鴇母極熟的兵馬司指揮聶勝卻當場翻臉,“這些話也是你能說的?”
鴇母是何等的人精,立時便明白今天來的恐舊不止五城兵馬司的人,她面上絲毫也不惱,甩著帕子就往外走:“哎喲喲,聶爺好大的脾氣,我倒要看看,今兒來的還有誰。”一面說,那一雙利眼四處逡巡,果見兩列弓兵後還站著一人。
那人身形瘦小,因是在背光處,看不清面容五官。
只見他緩步而來,衣擺摩擦間發出惠翠聲響,腰間的一枚牙牌撞擊在金玉腰帶上,環佩之聲不絕於早。
大袖擺動間,文綺繡作的孔雀紋樣栩栩如生流光溢彩。
再一看服色,服緋,正三品。
鴇母微微眯了眯眼,面上的笑容愈發盛了,“莫不是都察院的官爺?今兒這是吹的什麼風,官爺您貴足踏賤地真是折煞奴家了。”
此時她已走到那人面前,便要狀似親熱地去挽那人的袖子。
“拿開。”冰冷的聲音淡淡響起,鴇母一愣還要再說,對上一雙滿是寒意的眸子,當即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蘇璟在哪。”
“官爺您說誰,奴家怎麼……”
“不說了?”那人挑眉,“官爺……這倒是個新鮮稱呼,再叫幾聲我聽聽。”
“您,您可別跟奴家開玩笑。”鴇母強笑著打圓場,視线小心翼翼地在來人身上游移,緋色孔雀紋常服,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正三品服色,可,可這怎麼是個女人?!
女人……她恍然想起了最近沸沸揚揚的傳聞,聖上破格超擢了破獲青州貪弊大案的青州監察御史,此人一日三遷,可謂是震驚朝野。
但這還不是最教人津津樂道的,這位監察御史還是個女人!
自從聖祖廣開科舉,允許女子以科第入仕後,這還是大越朝第一個做到正三品的女官。
不會有錯,此人就是那位炙手可熱的女官,都察院新上任的左副都御史孟瑤。
“都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竟沒有認出孟中丞您,”鴇母的心里千般思緒閃過,面上已迅速換上了熱情但又不狎昵的笑容,“小人這張嘴啊,真是該打。”她說著,做勢便在臉上拍了一巴掌,指望著這個來勢洶洶的都御史能放自己一馬。
女子卻只是淡淡一笑:“我不喜歡裝腔作勢,也不喜歡其他人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武三娘,你的猴戲還是演給別人看為好,我再問一遍,”她驟然放冷了聲音,眼中寒芒畢現,“蘇璟在哪!”
“蘇,蘇……”武三娘還想再搪塞,只見她一個眼神,分列在後的弓兵齊刷刷上前一步,腰間的馬刀尚未出鞘,卻是寒氣逼人,“……在樓上,雅敘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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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玉姐姐,兵馬司的人來了。”
丫鬟附在女子耳邊低語了一句,被稱做瓊玉的美人下意識撫了撫耳邊熠熠生輝的明月璫,視线落在榻上閉目養神的男人身上,壓低聲音:“出去說。”
“怎麼回事?”一開門,她自然就聽到了樓下的喧鬧,丫鬟還未答話,只見樓下徐徐走上來一個身影,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的竟是正三品服色,那濃儼熱烈的緋色襯著她一張精致小臉,仿佛煙霞中的白雪,愈顯其傾城之姿。
瓊玉一愣,下意識就要攔住她,卻被趕上來的武三娘匆匆抓住袖子。“就是在這間屋里,”武三娘陪著笑,“孟中丞,您請。”
孟……中丞?
瓊玉放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識緊了緊,眼看那孟中丞就要推門,武三娘還是忍不住勸道:“孟中丞,屋里的可是蘇爺,您是不是……”
“怎麼?”瑤姬勾起唇角,“你覺得我應該怕他?”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嘴上這麼說,武三娘卻在心里想,別說是一個三品的都御史,這滿朝上下,恐怕連閣老都要畏懼那個男人幾分,要知道正在屋里閉目養神的那個男人可是……
“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掌鎮撫司,官秩二品,對嗎?”
“對……”武三娘愣愣地點頭。
“深受當今聖上寵信,有不提請三法司,任意緝捕官員,下獄、定刑之權,對嗎?”
“對……”
“前日更是獲封端寧侯,食戶兩千五百石,開府儀同三司,對嗎?”
“對……”
“可惜,”女子微微笑了起來,她生的極美,這笑容也該是溫柔似水的,武三娘卻在那笑意里看出了森寒的怒氣,“我不僅不怕他,還是來找茬的,”說罷,她毫不猶豫,一腳踢開了大門,“蘇飛卿,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