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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四卷 第347章 將軍令(23)

  延平十四年夏,高祖親征,攻伐逆偽李丁。

  在後世的《越書.高祖本紀》一節里,不過簡略地記載了這場改變天下的戰爭。

  歷史太過宏大漫長,所有人在其中不過一粒微小的塵埃,能留下只言片語的記錄,便是功果的象征。

  但在這場戰爭中,更多死去的人都籍籍無名,他們或是死於亂軍蹄下的無辜百姓,或是在沙場上被碾做塵泥的前线士卒,哪怕是威名赫赫的大將,烜赫一時的士族,也無法避免這一視同仁的死亡。

  前线的戰報一封接著一封傳回後方,瑤姬看到有許多她熟悉的名字都被列在陣亡名單里,這便是亂世,人命像是一茬一茬的麥草,不斷地倒下,但永遠都有更多的麥草站起來。

  指引著他們奮不顧身向前衝的,是忠義,抑或野心?

  沒有人說的清。

  而隨著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越軍的地盤也在逐漸擴大,雖說事實證明李丁想與大越結盟並非出自真心,但當初談伯禹對他的分析也沒有說錯。

  他盤踞關東多年,卻始終沒能徹底將此地收服,關東原是京畿首善之地,世受皇恩,百姓也好,士族也罷,對李丁的反抗情緒都很高。

  他又手段不足,只會一味地用暴力手段壓制。

  在此種境況下,越軍打著勤王的名頭勢如破竹,到了這一年的暮秋,已是將大半關東都收入囊中,將李丁和他剩下的殘部逼入京師踞城不出。

  讓瑤姬感到奇怪的是,越軍與李丁開戰之時,一直冷眼旁觀的膠西王始終不曾有所動作。

  他既沒有在戰事正酣的時候趁火打劫,也沒有在雙方都大傷元氣的時候出來坐收漁利。

  當初眾人擔心的會被膠西王抄了後路的危險壓根沒有出現,膠西王表現得就好像對天下的歸屬絲毫也不感興趣。

  只是這話說出去,沒有人會信。

  所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拖住了膠西王,讓他無法動作。

  雖然瑤姬很想弄明白其中內情,但大越的情報系統,一向都由談伯禹掌控。

  談珩生性多疑,情報這樣重要的工作,只會交給自家人來負責。

  原本他是把這件要務交付談仲坤的,奈何談仲坤不擅細務,做了一段時間後,談珩見實在不成樣子,只得將其移交給了談伯禹。

  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情報一事,除了談伯禹,早已不是其他人能插進手的。就連瑤姬想要調查李成中,也不得不密囑她的親兵去辦。

  調查出來的結果並沒有異常,李成中和談伯禹之間的來往,不過是世叔和世侄間親密又不失客氣的交往。

  如果不是心中有了懷疑,若瑤姬就此收手,便什麼也查不出來。

  但她太了解談伯禹了,這個聰明到極點的男人,同樣也冷酷得可怕。

  當年談叔允為鄧濤所擒,雖然人人都知道用定陽來換談叔允一命是不可能的,但只有談伯禹能平靜地說出來,並且去勸誡談珩。

  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比談珩還要冷酷,談珩尚且顧忌名聲,可談伯禹……

  如果說有什麼能讓他在意,恐怕也只有瑤姬。

  所以瑤姬知道,談仲坤的死,決然不能歸罪到他頭上,因為他知道,假若他害死了談仲坤,瑤姬必然會為此傷心。

  他不會傷害她,更不會逼迫她,可他能夠用最縝密的籌謀,一步一步,達到目的的同時,還不髒自己的手。

  在費盡周折的探查中,終於讓瑤姬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

  李成中確實是支持談仲坤的,只是隨著談伯禹愈發受器重,李成中漸漸地有些動搖了。

  他倒不是想倒向談伯禹,畢竟他旗幟鮮明地支持了二公子這麼多年,一朝反叛,休說大公子信不信任他,他也會為人恥笑。

  既然要繼續支持二公子,那就必須得加重二公子在司空心中的分量。

  談仲坤的短板,在於他只知武事,不擅文略,可對於一國之君來說,這恰恰是最重要的。

  李成中心中焦急,在一眾幕僚的鼓吹下,想出了一個他自認為很不錯的法子——那就是想辦法讓二公子在文略上露臉。

  就在他打定這個主意時,恰好遇到了談珩想與李丁結盟。

  李成中追隨談珩多年,也深受談珩影響,其他人認為與李丁結盟不妥,但他因為此計是談珩提出的,下意識便覺得十分可行,在這樣的心理影響下,他勸說談珩,反過來又堅定了談珩與李丁結盟的決心,他便順理成章提出以談仲坤為使,最終將談仲坤送上了死路。

  恐怕連李成中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一系列決定,都是在他人刻意影響下做出的。

  那幾個鼓吹最厲害的幕僚,其中一個讓瑤姬抓到了尾巴,查明了他曾經和談伯禹的小廝有來往。

  可這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就算有來往又如何?

  小廝和幕僚,又不是不能做朋友。

  況且即便證實了幕僚是在談伯禹的授意下勸說李成中,可決定是李成中做的,勸說談珩一事,可不是談伯禹指示他去辦的。

  這正是那個男人的可怕之處,只有對人心揣摩到了極致,方才能利用一個人的性情習慣,操縱著他人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談仲坤恰死在此時,卻是一個巧合。

  談伯禹能通過幕僚影響李成中,卻不能控制李丁在何時動手。

  他大概是看出李丁的結盟之心不誠,因此借李成中之手推舉談仲坤為使,只要李丁不是真心想要結盟,總有一天會翻臉。

  李丁一天不反,他便會用各種手段將談仲坤留在關東,讓談仲坤始終處於危險的境地。

  而談仲坤的死亡是早是晚,並不重要,反正必然會來的。

  至於他為何會在此時動手,瑤姬猜測,大概是因為談珩打算確定繼承人了,那個人,想必不是他罷。

  這一番內情,其中有大半都基於瑤姬的推測,她找不出實證,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希望是假的,可這份希望,大概只是渺茫。

  她有時候總在想,談伯禹如此不擇手段,或許是因為她。

  他們兄妹倆是這世間最了解彼此的人,談伯禹深知她不會願意看到他害死談仲坤,可依舊這麼做了,說來說去,不過是因為談伯禹更明白,她對讓他坐上皇位這一事的執著。

  所以他只能除掉談仲坤,除掉這世間一切的阻擋。

  這大概是最可悲的悖論了,想要撫平她的隱憂而去做了她不願意看到的事,究竟瑤姬是該恨他,還是該恨自己。

  或許這是從十三年前的那一天便注定了的事,他們的生命相互交纏,在那個殘酷的白日里,緊緊束縛著彼此,永無分離。

  那一天,衡陽城破的那一天,是瑤姬第一次殺人。

  匕首捅進人的身體里,飛濺出來的鮮血還帶著腥甜的溫熱。

  她不是沒有收割過生命,輪回到末世的那一世,她曾經殺過數不清的喪屍,而做皇帝的時候,通過她的旨意更不知落下了多少人頭。

  可那些都不一樣,全部都不一樣。

  她殺人了,真真切切的,用自己的手殺了人。

  就在她身前的血泊里,倒著昏迷不醒的少年,他的手始終抱著那個士兵的小腿,即便暈厥了過去也沒有放開。

  “哥哥……”她走過去,將那個渾身都是血的少年扶起來,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的少年太過沉重,她只能吃力地拖著他朝後面的地窖走。

  一路上磕磕絆絆,少年身上的傷口混滿了灰土,他的右腿軟軟地垂在地上,呈現出可怖的彎折弧度,顯然已經完全斷掉了。

  “瑤瑤,快跑,快跑!”

  每個人都這樣說,所有的人都義無反顧擋在她面前。

  天邊隱隱現出火光的時候,何夫人察覺到不對,推著兩個孩子讓他們朝後跑:“後面有一個地窖,除了我和你阿爹,沒有人知道。”

  “那阿娘呢?”談伯禹的小臉上滿是焦急,“阿娘跟我們一起走!”

  “不行!”何夫人嚴厲地打斷他,“那些人是衝我們來的……”如果母子三人同時不見了,他們必然要追查,恐怕地窖就會暴露,“乖,”女人的臉上露出慈和的笑來,“大郎是哥哥,要好好保護妹妹啊,記住了,不管聽到什麼聲音,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絕對,絕對不要出來。”

  那是瑤姬最後一次見到她,她轉過身,那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女子,迎向了血與火的未來。

  可終究還是太遲了,他們找到了地窖的入口,正打算爬進去,卻撞見了一個落單的士兵。

  士兵獰笑著提起刀,又一次,擋在瑤姬面前的人變成了談伯禹。

  他被一刀砍倒,鮮血濺了滿地,這樣的護佑其實是徒勞的,他那樣小,還是個未長成的孩子,如何能在屠刀之下護住妹妹。

  可他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那士兵似乎很樂於看到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被折磨,每一刀都沒有刺中要害,可其中的痛苦殘忍,要比一刀了結可怖千百倍。

  縱是在這樣的折辱中,連神志都不清了,他只是喃喃地念著:“瑤瑤,快跑,快跑……”

  “哥哥……哥哥……”

  小女孩站在原地,她像是嚇呆了,一動也不動,只是滿臉淚痕。士兵終於折磨夠了他,一腳將他踢開,提著沾滿血跡的刀朝女孩走去。

  下一刻,士兵的腿又被扯住了,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那個早該昏厥過去的少年抱住了他的小腿。

  “該死的小崽子,放手!”士兵怒發衝冠,重重地跺向他的手,硬皮靴子的靴底既堅且重,他發出淒厲的慘嚎,卻咬緊牙關寧死也不肯松手,“不松手,是嗎?好,”士兵冷笑著,“那你就看著我怎麼殺了你妹妹。”說罷抬腳便走,一只腿拖著少年,像拖著正不斷滲出鮮血的破麻袋。

  等走到瑤姬面前時,他終於暈了過去,士兵滿臉獰笑,雪亮的刀背在女孩面上拍了拍:“小妞兒還挺俊,只可惜嫩了點。”

  “別,別殺我……”女孩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嗚嗚抽泣著祈求,“求求你,別殺我,”她一邊哭,一邊欲跪下,“求你了,求你了,我給你跪下……別殺我嗚嗚嗚……”

  這樣的丑態無疑取悅了士兵,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女孩跪下去,似乎要撲上來抱著他的大腿祈求:“嘖,女人就是沒用,這樣就嚇破了……”

  這句譏嘲冷語卻永遠地哽在了他喉間,他低下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把沒入他小腹的匕首。

  女孩子抬起頭來,面上猶掛淚痕,眼中毫無溫度。

  她的手還在顫抖,緊緊地攥住刀鞘,那上頭,還帶著何夫人偷偷塞進她懷里時留下的余溫。

  “你……”

  下一刻,刀鋒被猛地拔出,她抿緊嘴唇,一刀又一刀,瘋了一樣地捅了進去。

  溫熱的液體濺在她臉上、身上……她仿佛沒有知覺了,只有喉嚨在無聲地喘息,如同瀕死的獸,將要跌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直到血泊中的少年在昏迷中囈語:“瑤瑤……”

  她像是被那一聲呼喚重新拉回了人間,當啷一聲,匕首掉在地上。倒在地上的士兵已經沒有人形了,她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拖起昏迷的少年。

  亂軍已經離開了,原本那士兵就是無意間闖入的,但她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返回,整座城市里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是屍體,沒有辦法逃走,也沒有辦法反抗。

  她帶著昏迷不醒的少年,在沒有食物沒有水的地窖里熬了三天。

  當他們被人救出來的之前,幾乎沒有人相信這兩個孩子能活下來。

  可他們活了下來,人人都說,是她救了哥哥的命。但她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為她失去了一條腿,她為他殺了人。他們,救贖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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