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96章 帝王策(16)
瑤姬幼時讀書,寧宗曾教過她一句話:“世家者,世卿世祿也。”
世家的尊榮與財富建立在代代掌控權力的基礎上,而這份權勢的基礎,有一大半是九品中正制帶來的。
從燕朝開始,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員候選,都由各州各縣的中正官評議,而中正官定品的標准,其一為家世,其二為行狀,到了燕朝中期,這個制度的標准完全變成了家世,只有極為稀少的一部分庶族子弟憑藉聲望能獲得上品的評語,繼而有躋身高級官吏的機會,更多的人則是被家世所累,終其一生也無法越過士庶之間的天淵。
反觀世家子弟,他們什麼也不用做,只要投一個好胎,便能輕輕松松官至三品以上大員。
如今蕭煜上疏廢除九品中正制,無疑是在撬動世家的根基,雖說他建議“舉薦”與“試策”並行,可一旦開了“試策”這個口子,有庶族子弟可以通過考試晉升,世家壟斷上層資源的局面就會被打破,屆時不出四十年,朝中恐怕又是一番局面。
散了朝之後,瑤姬的心里像塞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她無疑是為蕭煜此舉感到振奮的,可殷鑒不遠,沈祁的下場那樣慘,她如何不為蕭煜擔憂。
偏偏今日不是蕭煜授課的日子,她心事重重回了太極宮,崔鈞已經在偏殿里等她了。
“今日朝上之事,不知太傅是何見解?”瑤姬開門見山。
崔鈞是崔氏子弟,崔氏身為一等門閥,其態度在此次事件里占據著無比重要的位置。
她想通過崔鈞試探崔氏的看法,同時也將自己的態度傳達出去。
崔鈞沉默良久,道:“連天地都有滄海桑田之變,如何能強求朝策永遠不變?”
瑤姬聽罷,暗自松了口氣,她唇邊這才露出舒緩的笑意來:“太傅所言極是,只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朕想七叔到底是急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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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這還是在護著蕭七呢。”看了崔鈞派人送來的信,張靖安輕嗤,此時房中只有他和江泳兩人,對坐在棋秤前,一人執黑,一人執白,他落下一子,方才滿意地捋了捋胡須,狀似漫不經心道,“江公怎麼看?”
江泳隨之落下一子:“我觀蕭七此人,不是瞻前不顧後的性子,他必然有後手,”只是後手是什麼,他一時還參不透,反倒是皇帝的態度……想到此處,江泳的臉色陰了一陰,“聖人對蕭七太過寵幸了,他寵幸誰都行,偏偏是蕭七。”
張靖安察言觀色,片刻之後道:“江公,我痴長你幾歲,有句話憋在心里不吐快,”他見江泳放下棋子,方才道,“廢立之事,還是不要輕易談及為好。”皇帝並無大錯,要廢了他,無疑要背上很難洗清的罵名,張靖安不想冒這個險,也是存了一點對小皇帝的愛護之心,“我知道你擔心蕭七步步緊逼,可周王比聖人還要小,等到他能親政,不知還要到什麼時候,焉知去一攝政王,不會再來一攝政王?”
江泳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張公多慮了,目今哪里就到那種地步了?”
張靖安轉念一想,確實如此,雖說看樣子江泳還沒放棄廢立的念頭,可還沒到那一步呢。
他卻不知江泳對蕭煜實有心結,可又有些猶疑。
假若真如他猜測的那樣,竇慶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不過江泳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當年寧宗對沈祁一案的真相心知肚明,甚至已經肯定了沈祁那些通敵叛國的罪證就是他炮制的,不也還是拿他無法?
沒有證據是一方面,江氏的力量足夠強大也是一方面。
所以他最終只是致仕,甚至還不是被革職。
堂堂帝王,在世家面前,也是沒有肆意之地的。
只是江氏因為這幾年的沉寂,勢力大損,眼看著張氏、丘氏、陳氏都後來居上,江泳不是不在意。
他和張靖安都心知肚明,眼下眾人互通有無,也不過是外頭有一個攝政王逼得太緊,所以要抱團取暖罷了。
不過沒有關系,蕭煜自尋死路,江泳暗自冷笑,沈祁的下場可就在不久之前呢。
但接下來的發展出乎眾人預料,蕭煜再次上疏,言道若廢除九品中正制,新的舉薦之法施行,世家品級也需重新評定。
這一下朝上頓時炸開了鍋,要知道目今世家們的品級可都是前朝之時評定的,在這百余年間,有的世家早已因兵禍煙消雲散,有的世家雖然還在,卻也日薄西山。
自然,有衰敗的,就有興旺的,就包括六個一等門閥里,竇氏已衰,江氏雖然重新出世,可也勢力大不如前,偏偏南望江氏乃是一等門閥中的第一位,號稱天下第一家,如今蕭煜要重新評定世家品級,江泳倒吸一口涼氣,已經感覺到丘家的家主看著自己的目光虎視眈眈了。
他霎時間明白了,他的推測沒有錯,恐怕蕭煜此舉,除了為公,還有私怨在。此人不能留了,留下來,對他江泳就是最大的禍患。
朝中的矛盾很快被轉移,原本世家一系的御史准備了一堆奏章攻擊蕭煜,這會兒都留在袖子里不肯拿出來,一堆年紀都在四十以上的老頭開始挽起袖子為自家爭品級,這些世家子還各個都出口成章,吵起架來都一套一套的。
瑤姬坐在龍椅上,朝丹墀下的蕭煜投去目光,蕭煜唇角微蘊笑意,見狀朝她擠了擠眼——他很少有這樣孩子氣的表現,連日來壓在瑤姬心頭的不安煙消雲散,她低下頭,掩去自己臉上褪不去的笑容。
連在後宮的袁三娘都聽說了此事,晚間和瑤姬閒談時,由衷佩服道:“以往我還在家里,曾經聽阿爹說過,攝政王胸有丘壑,是治國理政的一把好手,今日初聞,果然名不虛傳。”話一說完,她才想起來朝中有攝政王跋扈,對皇帝無理的傳聞,連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瑤姬卻心里高興,聽到蕭煜被人夸獎,她就好像自己被人夸了一樣,笑意盈盈:“七叔確實是難得的治國之才。”若不是她答應過寧宗,恐怕早就把皇帝的位子讓給蕭煜了。
她深知自己不適合做一國之君,她雖然看似柔和,言談舉止也都如春風化雨,實則剛烈非常,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假如有一天,需要她在兩難間不得不抉擇,連瑤姬自己都無法保證,她會怎麼選。
只是她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天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