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93章 帝王策(13)
蕭煜所料果然不錯,宮里放出皇帝要大婚的風聲後,梁京中一片人心浮動。
其時皇帝采選後宮並無定制,宮中的彩嬪采女多是內廷在京畿地區采選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子遴選入宮,而較為重要的皇後、妃嬪、婕妤等,多數由皇帝的姑母姐妹們舉薦。
瑤姬嫡親的姑母安陽長公主早已薨逝,姐姐榮壽公主尚未開府,還住在宮中,給皇帝“拉皮條”的活計就落在了她的堂姑們身上。
說是堂姑,其實血緣也已很遠了,多數是光宗的堂姐妹,其中最德高望重者乃是宋國大長公主,小皇帝的堂姑祖母。
瑤姬便見她顫顫巍巍地入宮,慢吞吞地走到自己面前,再抖抖索索地舞拜行禮,她連忙叫人攔住:“姑祖母快別多禮,段宏遠,賜座。”
宋國大長公主一臉欣慰:“聖人長大啦,是該給咱們家開枝散葉了。”
瑤姬心里發虛,只能僵著臉賠笑,又見宋國大長公主拿出一迭名冊來:“這些都是京中的淑女,我替聖人看過了,模樣都好,性子也不錯,聖人看看有哪些是喜歡的。要是都喜歡,全納了也沒人說什麼。”
可她不是怕別人說什麼,是自己吃不消啊,瑤姬心里欲哭無淚,還要接過名冊翻看。
上頭果然都是名門淑女,其中世家女占了一大半,勛貴出身的小娘子也不少——這是自然的,世家想做皇帝的岳父,勛貴們也想啊,可不能看著他們吃肉,咱們連湯都喝不到一口。
這是瑤姬始料未及的,她原以為勛貴們在蕭煜的控制下,應該不會摻和到這件事里才對。
蕭煜卻道:“權勢動人心,我如何能攔著人不去肖想皇後的位子?”況且就算做不成皇後,說不得有做太後的機會呢。
瑤姬只能成日里長吁短嘆,一聽說有哪個公主請求進宮,眼皮子就一陣亂跳。
這般搪塞著自然不是辦法,難得她發了一回脾氣,把進宮來“推銷淑女”的公主們都給撅了出去,又傳了口諭出來,此次大婚只立後,朕意屬齊國公三女,余者皆不必提。
這下立時朝野大嘩,姑且不提皇後的位子落到了齊國公家,皇帝如此作為,傳達出的是什麼意思?
要知道世家甘願送女入宮,其實是一個和皇帝講和的信號,只要皇帝不傻,就會順理成章納了世家們送進宮的小娘子,可偏偏他就不這麼干。
為此崔鈞特意在授課的時候勸說小皇帝:“聖人,此舉恐怕不妥。”這樣明晃晃的打臉,只會引起世家不滿。
瑤姬是有苦說不出,只能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來:“朕知之,卿不必再勸。”
“所以,聖人這是和攝政王一條道走到黑了?”晁潛百思不得其解,皇帝是不是傻了?
“可蕭七也沒落到什麼好啊,”另一尚書道,“勛貴們這段時間上躥下跳,不也都沒如願?”
“你們不懂,”張靖安嗤笑,“誰都沒如願,對蕭七來說才是最好的,他和聖人之間就不會夾著其他人。”只是如此一來,皇帝就惹了眾怒,張靖安也不由狐疑,觀皇帝日常言行,不像是如此缺乏政治素養,此次怎麼會做出這等蠢事來。
一直沉默不語的江泳忽然冷笑:“是不是和蕭七一條道走到黑有什麼要緊,皇帝不好,那就換一個人做,我看周王就很合適。”——周王,正是蕭慎的封號。
崔鈞聽到現在,再忍不得了,厲聲喝道:“江公慎言!”
江泳笑了笑:“太傅何必當真,我不過說說玩笑話。”
只是這話是不是玩笑,在場眾人心知肚明,廢立之事,乃是要命的大事,可這種事世家也不是沒干過,既存了廢立之心,眾人不由都暗自琢磨起來,一個個的除了神色晦暗的崔鈞,都不知在想些什麼。
到底眾人辭去後,張靖安留了江泳下來:“江公,你方才說的話,可是當真?”他見江泳不置可否,微微一嘆,“雖說聖人此番不妥,可也沒到要廢立的地步。”他好歹也看了小皇帝這幾年,皇帝對他又一向禮遇,心里到底還有些遲疑。
江泳卻道:“京中的傳聞,張公可曾聽說?”
張靖安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來:“你是說……聖人好男風的傳聞?莫非……”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江泳眉間掠過一絲冷意,“若聖人真與蕭七有苟且關系,以蕭七對世家深惡痛絕的態度,我們若是不提早打算,恐怕就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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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私底下的密談瑤姬自然不知,宮中忙著准備皇帝的大婚事宜,一片擾攘。
瑤姬對此懷抱的感情復雜至極,她與齊國公袁守安密談了一番,袁守安再三保證:“能為聖人盡忠,小女怎會不願?況且她入宮做了皇後,說句到家的話,於我袁家是莫大的榮耀,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這是聖人之恩。”
瑤姬看的出來他此言發自肺腑,恐怕這個時代大部分人也都會如此認為罷,能夠做皇後,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就算嫁個真正的男人,那男人也不一定會敬她愛她,還不如得榮華富貴呢。
她想自己一直以來,做人做事力求問心無愧,她自己並無任何私心,有時候對他人卻缺乏理解和同理心。
正如蕭煜所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古人誠不欺我。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蕭煜,蕭煜想了想,忽然問道:“那如果一件事在甲乙眼里都是砒霜,可你不得不去做這件事,又該如何?”
瑤姬不由地便想到了上一世,那個導致她和黎錚決裂的選擇:“我會自己吞下去。”
“你不適合做皇帝,瑤瑤,”蕭煜笑了笑,“為君者,要仁厚、自律、勤勉,所有的這些你都做得很好,但最重要的一點,你做不到。”
“是我不夠狠心嗎?”她輕聲說。
明知道那些犧牲是別無選擇,明知道那些傷害是無可避免。
在此之前,她從沒有如此深刻的意識到,世間之事,總是無可奈何。
權力原本就是沉重肮髒的,她坐在天底下最高的位子上,卻像背負著冰冷的枷鎖。
“江泳被迫因病致仕,各中緣由和沈祁有關罷。”
沈祁被下獄的罪名是外通夷狄,可瑤姬查閱文書典籍,發現當時的案情太過怪異。
所有的證據都是完美無缺的,一環扣一環,滴水不漏地將沈祁釘在了通敵的恥辱柱上。
“沈祁素有酷烈之名,他出身貧寒,前五十年不過是京兆的一個小官,後來卻一飛衝天,做了首相,”蕭煜的聲音平淡至極,“世家對他不滿,勛貴也對他不滿,偏偏他為了改革,手段激烈,幾乎將滿朝文武都得罪了。所以他下獄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為他求情,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會審,只用了十天就將他定罪,罪名是通敵叛國,遂斬首,夷其族。”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沈祁是被冤枉的,也包括先帝。”
“但他不得不死,他不死,群起而攻之的就是整個朝廷,矛盾發展到最尖銳的時候,必須有一個人背負所有的汙名,為大局犧牲。”
“所以沈祁死了。”瑤姬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飄飄渺渺,不知著落在何處。
“是啊,他死了……哪怕他什麼錯都沒有,”蕭煜的唇邊,是一抹虛浮的笑,“這就是帝王,英明也好,昏聵也罷,沒有一個人是干淨的。”
那之後又過了月余,欽天監總算把皇帝大婚的吉日算了出來。
時間定在六月十三,其時皇室結姻,依舊遵循的是古禮,只不過包括迎親在內,都不需要皇帝親自前往就是了。
四月初八宮中遣使者至齊國公府提親,展眼到了六月十三,那一天京中可謂是萬人空巷。
梁京中這日破天荒地解除了宵禁,並在禁城外扎上巨大的鰲山,到了黃昏之時,漫天的煙花爆竹齊齊炸響,火樹銀花、繽紛絢爛。
宮中擺了整整一夜的大宴,能入宮領宴的俱是皇親國戚、重臣肱骨,蕭煜因著地位尊貴,和幾個老親王坐在官客里的第一張席位上,左手邊是大病初愈的晉王,老頭兒捏起酒盅來和蕭煜對飲一杯:“聖人從今兒起就算是成人啦,我心里高興,來,七郎,再飲一杯。”
他執起酒盅,唇畔含笑,那笑意卻像是隔了一層,帶著惆悵和虛假。
“新人這會兒應該入洞房了罷……”晉王喃喃自語,話未說完,一旁的蕭煜霍然起身,晉王怔了怔,“七郎,你去哪兒?”只是蕭煜的背影已隱入喧嚷之中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