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第855章 宮牆柳(42)
直到很久以後,瑤姬才和柳沉舟聊起當年的舊事。
她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柳沉舟究竟是不是永庶人的兒子。
彼時他們已離開了皇城,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隱居。春光初至,正是江花勝火,江水如藍。
烏篷船邊,一根釣线直直地垂進江中,橘色的狸花貓兒趴在一旁,胖墩墩的身體微微起伏著,執著釣竿的卻是一只白嫩嫩的小肉爪子。
男孩約莫四五歲的模樣,還未褪去嬰兒肥的小臉國鼓鼓的,此時正滿臉嚴肅。
他盯著江面目不轉睛,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江水若稍有微瀾,雙眼便會驟然瞪大。
卻又不像一般孩童那樣迫不及待就將釣竿拉起,而是耐心等待著,直到魚兒完全咬鈎,方才胳膊一揚,一條肥美江魚便落入了一旁的竹簍中。
江風拂來,淡淡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烏篷船的另一側,一張小幾,一壺溫酒,瑤姬與柳沉舟正對坐淺酌。
“一晃已經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變亂過後,最終瑤姬選擇留在了宮城之中。
皇帝身死,沒過幾天,一直纏綿病榻的太後也撒手人寰,皇後徹底瘋了,重新被幽禁在南內,年幼的小皇子登基,瑤姬作為他的養母,也是後宮中唯一有能力出來掌控局面的人,加封為皇貴太妃,垂簾聽政。
兩年後,皇貴太妃進封皇太後。
半年後,皇太後臨朝稱制。
其時幼帝尚不滿三歲,皇太後的權力一時間達到巔峰,民間甚至有“母後稱帝”的議論沸沸揚揚。
在皇太後的鐵腕之下,醞釀了三年的改革方略從京官完全推向全國,大量的冗官冗員被削減,國朝一改其積弊,久不充盈的國庫在當年甚至有了溢出。
大嘩朝終於有了多余的錢財用以壯大國力,濬河道、減賦稅、練強兵,日薄西山的帝國再次呈現出欣欣向榮之勢,就是再迂腐的老道學,也不得不承認“母後稱帝”,百姓的日子可比前後兩任先帝在位時要好上太多。
當然,這奠大的功業絕非一人之力便可為。天下人人皆知,司禮監中那位內相,方才是改革的肇始。
他兩次平定反王叛亂,在先帝駕崩後更是力排眾議,奉當時還在襁褓中的幼帝登基。
彼時朝中尚有支持晉王的聲音,畢竟主少國疑,新帝太過年幼,如何穩坐社稷江山。
柳沉舟卻道:“晉王做了二十二年的富貴王爺,他若登位,又如何能保證做得好皇帝。”
一個還在襁褓里吃奶的娃娃和一個早已成年的風流王爺,前者只是不知事,而後者若是得到巨大的權力,難保不會迷失其間,成為第二個先帝。
此話可以說是徹底將晉王得罪死了,難得晉王得知後竟不生氣,反而道:“我生來便不是做帝王的料子,還是不要害人害己。”
他特意入宮,隔著簾子見了當時的皇貴太妃一面,二人談過什麼無人知曉,出宮後,晉王便閉門謝客,直到太後臨朝稱制,也只是吟詩作畫,不問政事。
隨後又是十年的時光,就在小皇帝十三歲千秋那天,太後宣布退居長安殿,皇帝親政。
與此同時,執掌司禮監與東廠多年的柳沉舟也上奏請辭,雖然小皇帝多次挽留,他依舊堅辭不受,孤身一人飄然離京。
至於他之後去了哪里,民間的說法可謂是數不勝數。有說他回了家鄉,也有說他歸隱了山林,甚至還有說他去了皇陵司香的。
無論如何,這位傳奇權宦的一生已是在人前落幕。
他出閣入相、平叛領軍,甚至還做過皇帝的老師,教導皇帝聖賢之道,人人嘆惋於他的殘缺之身,卻早已忘了當初他掀開改革大幕時,曾被無數人罵作奸佞。
就在他離京後不出半月,皇太後也於長安殿溘然長逝。
“母後稱帝”的時代徹底過去了,大曄朝也迎來了新的盛世,而在江南的無名小鎮里,則多了一對夫妻。
一年後,他們的孩子出生,做丈夫的翻了兩天的辭書,最終卻給這孩子單名取作一個“凡”字。
他曾經胸懷天下,欲以一己之力蕩盡沉疴,最終,也不過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凡凡,喜樂一生足矣。
為了他的抱負,瑤姬在深宮中蹉跎了十余年,當日柳沉舟提出要與她一起離開,她卻說:“你有大志未舒,我願與你並肩而行,這皇城曾經於我是囚籠,但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心安之所。”
柳沉舟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表露感情的人,但那一刻,他想自己便是有再多的難以啟齒,也絕不會再將她推開。
愛情、歡愉,曾經於他是從未想過,甚至厭惡恐懼的事。他幼年入宮,前半輩子見過了太多的齷蹉與丑惡。
先帝、皇帝、皇後、師父洪保……甚至是陳淮和烏平,所有人在都在這權欲之海中載沉載浮,有的肆意妄為,有的備受折磨,有的則在復仇的欲望中迷失。
所有人都是施害者,所有人也都是受害者。
只有一個人告訴過他,永遠也不要丟掉自我,永遠也不要被這深宮吞噬。
只是後來那個人也死了,他教導他讀書習字,柳沉舟將他視若兄長,最終他為了替父復仇,死在了凌遲的極刑之下。
這世間最終只有他一人,到底也只有他一人。直到他重新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仿佛雲破月出的堅執。
那時候柳沉舟才恍然驚覺,原來他已經被一點一點地吞噬。
他放任陳淮逼迫洪保自殺,放任皇後下藥,看著皇帝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自知,只覺快意。
他似乎什麼都有了,卻又什麼都沒有,他不敢,害怕,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一次一次地往後躲,原來他的心里是這樣看自己的——被作為孌童培養的他,是肮髒丑陋的。
“……我配不上你,”輕輕摟著懷中的少女,他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在顫抖,“瑤瑤,是我……是我沒有資格跟你在一起。”
“你會嫌棄我嗎?”抬起頭,少女沒有問他為什麼,而是反問道。
他一愣,還未回答,她便像連珠炮一樣地道:“我出身微賤,是王府里的歌女,嫁過人,而且一輩子都得給丈夫守寡,你會嫌棄我嗎?”
當然不會,出身、入宮,這些都不是她能決定的,哪怕她和皇帝有夫妻之實,柳沉舟也絕不會因此嫌棄她。
他喜歡她,與她的過去,與她的經歷全都無關。
“你看,”她微微笑著,雙眼明亮得仿佛星星,“世間百態,有人冰清玉潔,有人聲名狼藉,在意的人,便覺得那是大錯……”
“但我在意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