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卷 第277章 烽火煙雲(25)
人的夢境或許真的是有預知能力的。
那天清早瑤姬從睡夢中驚醒,抬手一摸,發現自己竟然出了滿頭的冷汗。
桌上的西洋琺琅雕花座鍾里時針正指到五點,還這樣早,天尚未大亮,她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整個視野里霧蒙蒙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重。
她深吁了一口氣,重新躺回床上。再睡一會兒吧,可閉上眼睛,腦海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夢里的畫面。
地上都是血,滿磚滿牆的血,仿佛地獄一般的慘景。
晦暗的天光中,她看到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拖著什麼往外走,像是拖著一個個沉甸甸的面口袋,可那口袋上不斷淌出淋漓的血來,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又腥又熱,還帶著剛死去的人身上那股朽敗的氣息。
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睜開眼,夢醒了。
如此便怎樣也睡不著了,瑤姬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刻,只覺心頭煩亂,左眼皮突突的跳得厲害。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索性起床梳洗,外間守夜的丫鬟聽到屋里傳來拖鞋趿動的聲音,忙翻身坐起:“二小姐?”
“不用管我,你再睡會子罷。”
丫鬟到底是不能自己睡著,把主人丟在一旁的,伺候著瑤姬梳洗停當了,天邊恰隱隱露出了魚肚白。
只是這樣早,廚房都還沒有開火做早餐,瑤姬想不如去廚下看看有沒有剩下的點心,隨意填點肚子便是,她這會兒心煩意亂,著實沒什麼胃口。
她和丫鬟沿著抄手游廊往外走,孔家是中式的大宅,前宅後院都設有廚房,兩人正繞過東跨院前的油粉影壁,忽見黃媽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她原是往瑤姬的院子跑的,見狀猛地刹住腳:“二小姐,快快快,沈家來了人,正在外頭等您呢。”
“沈家?”瑤姬不由心頭一咯噔,若說有什麼大事值得沈家這樣急的派人來請她,想必是和宜秋有關。
她忙跟著黃媽往外走,早飯也顧不得吃了,急聲吩咐丫鬟,“若是父親起了,你告訴他我去沈公館一趟。”
她前腳剛走,後腳黎錚就掛了電話過來,聽電話那一頭的傭人說她去沈公館了,黎錚沉默片刻,道:“這樣,我知道了。”說罷掛了電話。
那邊廂瑤姬坐車去了沈家,沈太太領著傭人來迎,一見之下,她不由大吃一驚。
原來沈太太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顯見是痛哭過。
她心中本就惴惴,此時愈發不安,生怕是宜秋出了什麼事,叫了一聲“伯母”後,忙問道:“伯母請我來,可是宜秋……”
“不是宜秋,”沈太太拿帕子抹了抹眼角,長嘆道,“罷了,我領你去看她。”
待進了宜秋的閨房,瑤姬定睛一看,那床上半坐著的人影可不正是自己的好友?
只是聽到有人進來了,她卻紋絲不動,恍似毫無知覺一般。
瑤姬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猜測莫非是宜秋和莫家平的事被她父親知道了,沈先生不同意,可這樣的形容,顯見是出了大事。
她遂走到床前,輕聲道:“宜秋,是我,我來了。”
宜秋聞聲怔怔回頭,那雙往日總是流露出嬌俏笑意的眼睛里空洞無神,像是兩顆黯淡的黑色玻璃珠子。
那玻璃珠子轉啊轉啊,毫無焦點,只是直直地看著虛空中無形的某處。
沈太太見狀,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痛哭失聲。
這一聲仿佛將她從夢中驚醒,她忽的活了過來,猛然抓住瑤姬的衣襟,聲嘶力竭:“你騙我!你騙我!你說過他馬上就可以回來的,可是你騙我!你這個騙子,是你害死了他!是你!”
瑤姬一下子驚呆了,他?
他是誰?
沒來由的,她忽然想到了那個夢。
無盡的寒意從空氣中升騰起來,她像是掉進了冰窟里,身體一寸一寸的發涼。
不是,不會是她想的那樣,不會是這樣的,明明黎錚昨晚在電話里還說……可是現實無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宜秋的臉就在她眼前,如同猙獰的母獸,發出愛侶瀕死時淒厲絕望的呐喊:“他死了!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是黎錚!總統府下令,九個人,九個學生……都被槍斃了!”
槍斃……那兩個字倏的將她從茫然中砸醒,她原本浸在森寒的冰水里,此時耳邊仿佛有咚的一聲,沉入了虛無的黑暗中,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掉,耳朵里唯有尖銳的嘯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沈太太慌忙上前來將她和宜秋拉開,她的袖子被扯碎了,胳膊上是指甲留下的尖利劃痕,可她像是沒有知覺了,只有心髒鈍鈍的抽痛著,腦袋好像要炸開,她聽到自己說:“伯母,真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告辭。”——那聲音艱澀得根本不像人類能發出來的。
沈太太一臉愧疚的要送瑤姬出門:“是我請你來的,卻鬧成這樣,那孩子……那孩子她不是有意的。”
“沒事,”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好不到哪里去,“我……我去看看。”
可她要去看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早晨五點發生的慘案,這會兒已經街知巷聞。
她坐上黃包車,座椅上丟著前一個客人留下的報紙,“四一七慘案”五個大字如同尖刀,刺得她雙眼發疼。
偵緝隊前的行刑場上,鮮血已經被清水衝得一干二淨,她恍然想到那個夢,那樣多的血,那樣多……她被蜂擁而來抗議的人群挾裹著,不知道要去哪里。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總統府下令,總統府下令……可是不該是這樣,他明明答應過她,他答應過她啊!
“小姐!”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抬起頭,眼里只是茫然,“小姐,原來您在這里,”陳松抹了一把滿頭的汗,“三公子派人到處找您,可算是找到了,我這就送您去帥府。”
黎錚正在書房里焦急地踱步,聽說瑤姬來了,腳下的步子不由一頓,心頭卻愈發煩亂。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他什麼也沒看見,但就是知道,那是她。
他聽到余承迎上前去,叫了一聲:“小姐。”繼而便是壓低聲音的談話,他想定然是余承把內情都告訴她了。
而她什麼都沒說,門開了,黎錚下意識往前一步,嘴角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瑤瑤,”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礫在磨,“我……別無選擇。”
“是啊……你別無選擇。”
三萬國土和九個學生的命,換成任何一個人處在黎錚的位置上,都會選擇前者。
瑤姬不斷地告訴自己,他也是沒有法子了,他確實別無選擇,可那……那是九條活生生的人命!
“這就是,”她仰起臉,看著眼前的男人,“第二件事嗎?”
黎錚說不出話來,他從未有這樣慌亂的時候,她的眼神並不冰冷,甚至還帶著一點怯弱,可他竟被那目光給刺痛了,“瑤瑤,你聽我說,”他本已在心內打好了一篇腹稿,卻說得那樣艱難,“為了大局……有些犧牲也是沒法子的。”
“是啊,你說的對。”她點了點頭。
黎錚一下子振奮起來,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一樣,想去抓瑤姬的手:“瑤瑤,你不怪……”
“——可我沒有辦法接受。”
“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滿地的血,那樣多,那樣多……”她夢囈一般的呢喃著,淚水滾滾而下,“你說的對,我和你終究不是一樣的人。”
甚至沒有誰對誰錯,只是不一樣罷了。
“我曾經以為,我們中間隔著的只是那道婚約”她笑了起來,笑意溫柔,“如果真的是那樣,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分開罷,”瑤姬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黎錚。”
“你說什麼,”良久,她聽到黎錚開口說話了,那聲音平靜至極,像是毫無感情,只剩下冷,“你再說一遍。”
“我們分開罷,”她似乎忽然平靜了下來,最慘烈的痛苦過後,便只剩下心如死灰的安然,她清晰的,平淡的又重復了一遍,“我們分開罷。”
黎錚全身都發起抖來了,身體忽然被擲進了無盡的深淵,“瑤瑤,”他站在那里,想要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可是連聲音都在顫抖,“不要開玩笑好嗎,這一點也不好笑……你在騙我對吧,說什麼傻話……不是已經定了日子,三月初三去你家里提親……”
可是三月初三已經過了,瑤姬絕望又平靜地想,已經過去了,便再不能回頭。
她想自己不應該流眼淚的,這樣軟弱,又何必在已經決裂之後表露出來。只是那淚水怎麼也止不住,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往下淌。
她聽到他說:“求你,”那聲音嘶啞得像是困獸,“別離開我。”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用“求”這個字罷,這樣的低三下四,絲毫也不像平常的他。
可終究是無法挽回了,瑤姬抬起手來,擦掉臉上的淚痕:“告辭。”
這兩個字便像是宣告結束的訊號,咚的一聲,好像有什麼破碎了。
黎錚忽然暴怒起來,拔出腰間的配槍,咔擦一下子彈上膛,槍口正對著瑤姬的頭。
“你再走一步試試,”他仿佛瀕死一樣大口大口喘著氣,“你敢走出這扇門試試!”
瑤姬的步子絲毫也沒有停頓,地上鋪著的堆金地毯厚得幾乎要沒人腳踝,她卻像是踩在刀尖上,只聽砰砰兩聲槍響,眼前的窗玻璃嘩的一下垮在了地上。
余承原本極為忐忑地在門外守著,聞聲慌忙撞開房門:“三公子!”
只見滿地都是碎裂的玻璃渣子,就在那荒涼的狼藉里,瑤姬走到了門邊。
“你真狠啊,孔瑤,”黎錚忽然笑了起來,握著槍的手只是不斷顫抖,他笑得眼中涌出了淚,“真他媽的狠。”
她走出門,消失在了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