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4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十年前,漁陽千年不朽常伏地最初選擇常伏地宮當據地,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是好主意。
游屍門與漁陽十二家的鏖戰才剛落幕,以正道慘勝收場:五島殘部退回海外,七砦中至少有三家幾近除名,換得游屍三部被掃蕩一空,縱有幸者,亦無法在漁陽立足。
這場爭斗一開始,是由先發制人的“萬里飛皇”范飛強取得優勢,靠著赤眼異能,蠱惑了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為首、人稱“漁陽七仙女”的七人,利用她們除掉漁陽十二家的諸多要人,如飛瑤島前島主“帝女劍”慕懷春、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以及落鶩莊莊主“金鞍玉勒”解鹿愁等,可說是戰績彪炳。
五島七砦畢竟根柢深厚,撐過猝然遇襲的失措,明白對手是有備而來,捐棄成見,團結抗敵,盡管游屍門實力強橫,以一敵十二的劣勢逐漸顯現。
范飛強雖有領袖魅力,卻無相稱的胸襟格局,本為復仇而起事,戰至中期,將當年仇家一一清算之後,自己也不幸犧牲,然而雙方已是勢同水火,再無折衝調停的可能,注定不死不休。
五島七砦一度攻下游屍門總壇藏形谷常伏地宮,游屍門最後的領袖“血屍王”紫羅袈於此役身亡。
幸存的門人懷著怨毒憤恨,以古傳的禁忌秘術煉屍,欲背水一戰,最後反被還陽的鬼物所殲。
這些死而復活的鬼物入夜後四出攻擊,白日里又躲得不見蹤影,神出鬼沒,難以應付。
它們半腐的身子里充滿劇毒,一旦被抓傷、咬傷,或遭腐血膿汙噴濺,立時劇烈抽搐,高燒不退,一日內便會死亡,藥石罔效,真氣難抵,比一切已知的毒物都要可怕;其中極少數的人,會在亡故一日後起身,開始攻擊身邊的活人,與鬼物一般模樣。
這種可怕的怪物,被稱作“陰人”。
游屍門秘傳的煉屍之術既非毒物,也不具備傳染性,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煉制之時,摻入妖刀赤眼上所喂的淫藥“牽腸絲”。
此毒雖只對女子生效,卻能透過刀屍傳播,窮途末路的游屍門人一心想報復,意外造出可怕的變異屍毒,連性命也賠了進去。
奇宮弟子來到漁陽時,游屍門與五島七砦間的鏖戰已然結束,處處焦土的北隅大地上一片死寂,屍殍遠比活人要多得多。
歲無多是第一個進入漁陽地界的奇宮門人——幽明峪雖放逐了他,對外歲無多仍是奇宮門下,領有“醉舞詩狂漸欲魔”七字魔號,近年在江湖道上濟弱鋤強、燈紅酒綠,俠名狂名均大有長進,直追風雲峽一系里,被應無用逐出門牆的“刀魔”褚星烈。
有一點是孤高冷傲的褚星烈下輩子都比不上的,那就是歲無多在龍庭九脈里都有朋友。
而歲無多最好的朋友,就隱居在漁陽。
號稱拏空坪一系百年難遇的英才、“四靈之首”應無用曾經的頭號競爭者,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宮主大位之人,“烽魔”曠無象。
拏空坪精擅匠藝,不以武功見長,已逾百年不曾卷入大位的競逐,並非無心於此,而是明哲保身。
直到曠無象橫空出世,武功幾可與無字輩中最出色的應無用比肩,派系中的長老們才又重新燃起了雄心。
唯一的問題,就只有曠無象無心於此。
奇宮弟子挺拔俊秀,門第又高,武藝高超,成年下山後,幾乎都是花叢老手,曠無象卻是老老實實的鐵匠,無論做什麼都是專心一意,才能打造出不遜三大鑄號的頂尖兵刃。
他愛上一名尋常村姑,但奇宮之主不得娶妻生子,以免大位私傳,絕了真龍之嗣。
這條規矩四百年來被奇宮從嚴恪守,無有逾犯,可預見的未來之內也不會有例外。
長老們為使曠無象出馬角逐,心無旁騖,不惜對無辜的少女出手,千鈞一發之際,居然是應無用救了她。
曠無象感激之余,自此退出名位之爭,並於應無用即位後,自請離山,偕妻退隱,以絕拏空坪之想;敢來說項的,全教他一柄鐵錘打了回去。
應無用一生與曠無象都是朋友,兩人雖不曾往返魚雁,更罕於人前相見。
他在離開龍庭山,踏上那場迄今未返的北行之旅時,曾到過漁陽探望曠無象夫婦,盤桓有數日之久。
此事只歲無多知曉,當時曠無象曾發鴿信,寥寥一行:“應無用帶酒,等你兩日。”歲無多因故錯過,趕到之時應無用已去,留下一封赦書給他,歡迎他歸返龍庭。
“……你回不回去?”凝視歲無多縮頸烤火的模樣,一向寡言的鐵匠忽問。
已慣花叢的江湖浪子哈哈一笑,饒富興致。
“你呢,你回不回去?別皺眉,我沒有天眼通。比起我,應無用那小子真正想召回的,肯定是你;多留一封赦書,是收買你的心。你那封呢?”
曠無象話少了點,可不是笨蛋,一指炭盆。“燒了。”
“當著應無用的面?”
“……嗯。”
“你是想讓我多後悔,沒能親眼看見應無用的表情?”歲無多拍桌大笑,驚動了正在廚房里做羹湯的曠夫人。
“嫂子抱歉,我抽風呢!哈哈哈哈……您忙,甭理我。”語罷就著火光,凝視信柬上筆走龍蛇的“無多吾兄親啟”六字,半晌才喃喃道:“風雲峽的應小子不簡單,你讓他忒下不了台,他仍是寫了赦書給我。光這份氣度,難怪龍庭九脈相安無事,都快相濡以沫,成天里你喂我點口水、我喂你點唾沫了。這樣的人,怎能叫‘無用’?依我看該叫‘無能’才對,簡直無有不能!當年物字輩那幫老東西,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圍著圍裙、手捧筍湯出來的少婦聽見,笑道:“歲大哥,一會上桌可不許說口水唾沫什麼的,髒也髒死啦。”
歲無多睡過的花魁處子、俠女魅妖不計其數,隨便哪個都比她漂亮百倍。
便不看隆起的孕肚,她嫁給曠無象的幾年間,也太過干脆地從少女的結實緊致崩成了婦人的豐腴肥美,跟她的閨名“玉蘭”一樣,透著抹不去的土味。
但他是打心里替好兄弟歡喜,覺得老曠真是娶對了媳婦兒。這個榆木腦袋幾時練得這般眼力,能從糞土之牆里瞧出黃金來?
風雪蓬蒿,熾炭火盆,那晚,煨成了濃濃乳白色的筍片雞湯伴著此起彼落的笑聲,給了浪子最溫暖的家的感覺。
歲無多甚至認真考慮歸返龍庭,或許他也能像老曠這樣,在山下有個小小的茅屋,養著煮了晚飯等他回去的女人,白日里上山揍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把一身歷練和武藝傳承下去,盡一盡物字輩和寒字輩的老混蛋們不曾盡過的責任,日後重泉之下,不致愧對奇宮歷代英豪……
但應無用終未回山。
“你千萬別和人說,見過應小子的事。”他狠下心燒了那封小心珍藏的赦書,罕見地對老曠板起臉,幾乎摁上他的鼻尖。
“……你莫當自己天下無敵,誰都不放在眼里。蟻多咬死象,山上那幫混球真要搞事,能生生撕了你。”
曠無象並不知道應無用去了哪兒、為何而去,應無用那人,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沒人擠得出半點口風。
可山上的人不這麼想,希望應無用死透的、迫切尋回宮主的……各路人馬一旦知曉,曠無象的茅屋可能是宮主最後的落腳處,老曠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高大魁梧、手長腳長的褐臉漢子隨意以舊巾帕裹頭,抱著襁褓中的兒子滿屋晃蕩,口里咿咿嗚嗚不知哼什麼,不經意間便走出了歲無多的視界。
“我沒有無敵,輸了應無用一招。你自己小心。”
接到求救信,是應無用失蹤三年後的事。
歲無多以為是山上終於盯上老曠,展信才知是玉蘭出了事。
曠無象的信一如往常,並未交代始末,但狂亂潦草的字跡嚇壞了歲無多,他記不得老曠上一回失去方寸是什麼時候的事。興許從未有過。
連夜趕至鍾山山腳,歲無多沒能見到闊別經年的老友,茅屋被打得稀爛,屋外兩座土墳,大的那座插有“愛妻玉蘭”血書的碎裂木條,似以茅屋橫梁折就;小的連木條也沒插上,歲無多毋須、也不忍心扒開墳土,便知埋的是哪個。
他強忍悲傷,四處尋找曠無象,沿途卻目擊了漁陽種種悲慘景況:染上淫毒的女人慘遭拋棄,裸著身子到處找人交歡;占了便宜的男人回家同妻妾們歡好,又或奸淫其他女子,而將淫毒散播開來;游屍門與五島七砦不是形同覆滅,就是閉門休養,黑白兩道頓失約束,盜匪四出劫掠,殘剩的小勢力開始相互攻擊,爭奪無主的地盤和赤眼妖刀——歲無多向山上的友儕發出鴿信,請拏空坪派人前來,一面協尋老曠,同時幫助殘破無主的北隅大地恢復秩序。
豈料“醉舞詩狂漸欲魔”人緣之好,遠超他自己的預料,長老合議雖未允其代請,自發前來義助之人卻難以遏抑,各脈都有優秀的新血加入,最多時曾達二十余人,傾一脈菁英亦不過如此。
初期大抵以趕走作亂的盜賊、保障百姓的安全為要,一面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避免其淪為男子泄欲的工具,致使“牽腸絲”繼續散播。
奇宮各脈多少涉獵醫術,一行人里也不乏好手,嘗試用各種方法解毒,乃至延緩發作的時辰與程度,頗有斬獲;陽精可供作解毒的藥引,便是成果之一。
不幸的是:陽精只能在染毒初期見效,一旦時日拖長,毒性又變,以致無藥可解。
他們也只能駐守在村落里,避免盜賊再回,同時將那些中毒已深的可憐女子隔離,並持續嘗試新的治療方法。
直到“陰人”出現,打破了短暫的平靜假象。
遇襲的那一夜,歲無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他被一股大力撞得穿破夯土薄牆,滾入一家農戶倉庫,仿佛有半間屋子壓在身上;滿眼金星未褪,那物事又咆哮著掀飛了壓住他的磚梁,歲無多本能抓起農具迎敵——那是整晚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村子的,回神時天已蒙蒙亮,遠方地平线竄起濃煙,他認出是村子的方向。
大概只有一半同伴逃出,三人帶傷,臂上留有幾條淒厲爪痕的撐得較久,被咬傷的人則蜷成一團,渾身抽筋也似,發出駭人慘叫,連壓都壓制不住,整整痛苦了一個時辰才咽氣,過程堪比凌遲,活著的人無不汗淚縱橫,精疲力盡,仿佛也死過了一回。
村里完整的屍骸不多,全是殘肢,散發出可怕的髒腑臭氣。
中毒女子渾身沾滿鮮血,有的呆呆坐在地上,泡在失禁的屎尿里,有的失神胡亂行走,也有啼哭或狂笑的,活生生一幅工筆精描的煉獄圖。
歲無多砍死了對敵的陰人,用鐮刀並著鋤頭將腦袋斫斷,就著天光一看,發現是之前交過手的山寨賊首。
這廝的武功差不多是讓歲無多踢著屁股玩的程度,昨夜那犀象般的怪力、虎豹般的敏捷,簡直就是請神附體,完全沒有道理。
“陰人”並不主動攻擊染毒的女子。
少數身亡的,下陰開裂得不忍卒睹,身軀四分五裂,推斷是心神已失,自跑去與“陰人”求歡,遂被當成了餌料處置。
陰人像追著他們跑似的,此後幾乎每夜,都必須和這樣的怪物戰斗或對峙。盡管傷亡數目不似頭一夜慘烈,仍無法阻止同伴的減少。
他們需要一座堡壘。
能在夜間閉守、抵抗蜂擁而至的鬼物,易守難攻的不落之城。
“……去游屍門總壇如何?我聽說那里囤積不少糧食武器,游屍門不及運用,便已覆亡。五島七砦也無力占取,就算有人,多半是毛賊一類,容易應付。”
提議的奚無筌是驚震谷一脈,在山上時歲無多與之不熟,非是無意交游,他在驚震谷的朋友多了去,而是此人閒雲野鶴,意在山林,竟連自家師兄弟也不怎麼熟稔。
奚無筌會趕赴漁陽,實是大出歲無多的意料,並肩作戰以來,漸覺此人品行端正、外冷內熱,在山上該頗受埋沒吧?
驚震谷也不是什麼好地方,破事成堆;一門“呼雷劍印”練不出鳥來,不會換別門練麼?
偏生老家伙都是死心眼,益發削尖腦袋往里頭鑽,苦的是底下的年輕人。
奚無筌性格不慍不火,不利修習剛猛一路的功夫,這是連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卻未必練不得內功,正如水有洪汛的猛暴,亦有流觴之巧。
歲無多遂將所學悉傳,裨補其闕。
“‘飄蓬劍寄’本非幽明峪的獨門,通天閣我記得有秘笈的,八百年沒人翻過,灰塵比書還厚。”他笑著對奚無筌說:“但‘萍流劍引’就是我幽明峪獨一份的絕活兒啦,三丈之內,直线衝刺的速度獨步天下,人去如劍,出則無悔,便在幽明峪,也不是誰都會的。咱們若能生離此地,切莫在人前輕易使出;出了事,倒楣的可不是我,我自江湖逍遙,你得自己擔待。”
奚無筌猶豫起來。“這……不合山上的規矩,還是不要了罷?”
“武功不嫌多。”歲無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幾乎拍得他立足不穩,豪笑道:“有命回去,你再把它忘了罷。若死在這里,再合規矩又有個屁用?”奚無筌一想也是,遂不再言。
得有心人點撥,他武功進步神速,也可能是生存所迫,加倍激發潛力,其他幾位驚震谷的師弟本領不濟,接連犧牲,只有奚無筌挺了過來,漸成團隊的中流砥柱,儼然是歲無多以下的二把手。
奚師兄在眾人心目中既不同以往,他的提議,自是無人反對。
常伏地宮並非建築在地底,而是在環形的峽谷壁上挖出宮室,出入僅一條狹窄通道,外接鐵橋深壕;吊橋似是毀於戰事,寬逾兩丈的壕溝被汲干了水,插著幾根雙手合圍粗細的巨木,稍具輕功基礎者勉強可過。
甬道內,抬頭只見一线天,猿鳥亦無從飛縱,“易守難攻”絕非說說而已。
而地宮里除了發生過戰斗的地方,還殘留著血跡和折斷的刀劍等,不見半具屍首,多數房間保留著日常使用的模樣,也有足夠的干糧飲水。
他們在此地待了大半個月,每晚利用臨時湊合的陷阱機關守住通道,斬殺循聲而來的陰人,遠比在村莊野地要輕松許多。
奚無筌甚至發現藥室囤有大量的硝藥引信,足夠炸平一座小山,許是游屍門的殘存部眾欲與敵同歸,不知何故不及布置運用,谷內環境陰涼干燥,得以保存至今。
發現不對的那一天,是歲無多指派三名腳程最快的師弟,出藏形谷求援。
他們帶入地宮的受害女子約有十數人之譜,沿途收容的老弱婦孺則倍數於此,加上十名奇宮弟子,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問題。
所攜信鴿在陰人襲擊的頭一晚便損失殆盡,自此與龍庭山斷了聯系,山上既不知有陰人,自也想像不出此間形勢的嚴峻程度。
退萬步想,陰人若持續增加,是可能涌向南方的。
龍庭山看似天高皇帝遠,與此渺不相涉,也可能在一夕之間陷入鬼物包圍的絕境,於情於理都應盡快回報。
三名信差中,有一人很快就回來了——以陰人的模樣。
他渾身布滿可怕的撕咬痕跡,每一處都是深可見骨,整個人幾乎散架,可想見被包圍的慘狀;而他手里拖著的斷臂,則屬於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師弟所有。
陰人畏日,表示信差們直至太陽下山,都未脫出其活動的范疇,以致入夜後慘遭襲擊。
歲無多親手斬落陰人的頭顱,連同屍骸一並拖入谷中,與其他犧牲的師兄弟同埋。
一直以來總是大聲談笑、鼓舞眾人的歲無多,突然變得沉默,花幾天時間勘查谷內地形,弄了套攀爬工具,某天夜里,與奚無筌登上峽谷頂端,直至懸崖邊。
就著扔下崖的火信,奚無筌瞧得頭皮發麻,差點脫力坐倒——數百名……不,興許超過千名的陰人,蜂擁著擠在地宮的入口,試圖越過干涸的壕溝障礙,然而只有極少數得以成功。
陰人們在平地上行動迅捷,施展輕功縱躍也不成問題,但不知為何,似乎對高低段差明顯的壕溝束手無策,前緣不斷有陰人被擠落干壕,在溝底如蛇蟻蟲蟲般亂爬一氣。
——他們每晚對抗的,不過是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
在大半個月的時間里,周遭的陰人被谷中生人吸引,不斷向此地集結,屠滅外圍僅存的聚落之余,連帶制造出更多陰人……以受屍毒感染的死傷之人,十中約有一二變異的比例計算,受這場陰疫波及的百姓與江湖人,已逾萬人之譜,形同憑空消滅了一座小縣城邑。
如今,谷外的鬼物已匯聚成海,到了施展輕功一晝都無法脫離的境地。
兩人在崖邊並肩無語,直到魚肚白慢慢浮露,陰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後,有遠有近,轉瞬無蹤,仿佛澆灌蟻穴,傾巢而沒。
“我們放火燒了沿路每一座林子……它們白日里不能見光,對不?”奚無筌沒發現自己揪緊了歲無多的袍袖,喉音干澀嘶啞,空洞的眼眸迸出異光,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幾乎將袖布揉碎。
“這樣一來就能逃出去了!這個法子一定能行……一定能行的!”
歲無多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眸,連反駁都擠不出多余的氣力。
帶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婦孺,他們的腳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錯了。
哪怕放火燒了所經處的陰人藏身地,假設悉數消滅好了,至好也就一半;入夜之後,剩下的陰人——隨便想都有幾百頭——起身襲擊營地,左右是個死。
即使舍棄拖累,結果也不會更好。
以歲無多和奚無筌的腳力,也不過略勝三名信差一籌,若他們遇襲處不是陰人活動的邊界呢?
“你知道我們不能這樣做。”
歲無多的聲音聽來很疲憊,憔悴的形容也是,仿佛一夜間老了好幾歲。
“我們得消滅它們。全部。”
歲無多是對的。
不到一個月內,陰人已屠滅了萬余人,制造出近千名同類。
照這個速度,整個天下化陽世為冥照、遍地行走著嗜食血肉的活死人,也就是數年間的事。
或許十天半個月後,陰疫便已傳入東海,縱由此間逃脫,更有何處可去?
歲無多的法子,出乎意料地簡單大膽。
“先把硝藥埋在通道里,再用土方填平壕溝,放它們進來。”他以竹籌在黏土堆成的地宮模型上比劃。
“所有人爬到峽谷頂端,待陰人悉數進入,咱們‘砰’的一聲炸坍通道,把它們困在谷中,待日頭一出來——”兩只手“啪!”一擊,眾人俱都了然於心。
“若它們鑽進壁上的屋室怎辦?”一人舉手。
“據我觀察,陰人在打斗時雖也能掠高竄低,一旦面臨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礙,卻無法任意上下。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從現在起,眾人兩兩編組,從最低一層的屋室開始檢查,確定沒有能夠聯通外界的密門暗道,再將門窗封死,我們住到第三層去。料想這個高度,陰人也爬之不上。”大伙都笑起來。
同行的婦孺也因為有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格外起勁,高昂的士氣甚至反過來感染了奇宮的“恩人”們,沒有多余的時間心力頹唐喪志。
望著男子眉飛色舞的側臉,奚無筌只覺不可思議。
眼前談笑風生的歲無多,是前夜峽谷頂上,面如槁灰的那個歲無多嗎?
在希望滅絕、毫無生機的當兒,他怎能一轉眼間又恢復活力,拼了老命想出辦法,還說服一干殘兵弱將卷起袖管,精神抖擻地面對絕境?
負責計算結構點的,是兩名拏空坪的師弟,奚無筌與歲無多不精數算,全然幫不上忙,只能信任專才。
拏空坪的師弟帶來了壞消息,卻與屋室探勘有關。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到現在才發覺怪在哪里。”有著學究般的冷肅氣質、名喚曲無凝的矮小青年,指著一間屋室里的橫梁鼓起,正色道:“有人在這兒埋了硝藥,第一層的房間里不只一處,雖未經計算,看來都是在結構的緊要處,我料上頭每一層都有。這峽谷全由類似白堊的黏土所構成,質地松軟,一旦引爆硝藥,後果不堪——”
“等一下!”歲無多打斷了他的叨絮,皺眉道:“你是說……有人已在地宮各處結構做了手腳?”
曲無凝露出一副“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的表情,像是耐著性子和聲道:“歲師兄,不是有人,正是游屍門的余孽,藥室那批硝藥,就是他們埋剩的。從引信火线短少的情況推斷,恐怕已鋪設完成,只不知引火點在何處。”
奚無筌蹙眉道:“如此一來,炸坍甬道還能成麼?萬一波及谷內,牽連了游屍門余孽的布置,會有什麼後果?”
曲無凝面無表情。
他才十九歲,還未能領有魔號,武功以年紀來說算是相當出色,但也沒好過那些犧牲的師兄們。
能讓他活到現在、還未崩潰發瘋的,或許正是這份超越年齡的冷靜。
“未經精密探勘,我只能猜測,須做不得准。但我若是邪派余孽,存了同歸於盡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進無出,才對得起這番布置。若非如此,豈不是白忙?”
歲無多與奚無筌面面相覷。
“如此,這甬道還能炸麼?”
“奚無筌仍不死心,急急追問。
“還能。“曲無凝的答案出乎眾人意料,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無情吹滅,點滴不存。”但不能由內引爆。要點燃甬道內的硝藥,只能從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