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忌日
程念樟當天下午出院,送羅生生去往機場後,低調改簽了最近的一趟航班,決心飛抵安城。
緣由是聽聞他身體好轉,景隆邀請,說在近郊包了座茶樓,叫來卞志恒,一方面算作給他除祟接風,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機找他商談後續的走棋。
因出院這事處理地隱秘,外頭目前還當程念樟正處病中。
小謝放的這枚重病霧彈,雖然給他添了不少的麻煩,但無意間也讓一些人放松警惕,隔絕掉了許多不懷好意的跟盯,教他們在現時動蕩的時局里,還能暫且獲得些喘息籌謀的機會。
程念樟到達安城後,先行回了趟位於中環的居所。
羅生生寄來的東西,生活助理已經幫忙拆放整齊,堆在了客廳的邊角。
他換衣時只簡單掃了眼,並不及細看。
原本小謝派了小鄒想上樓幫他打點,但被程念樟拒絕了。
他借養病歇息的由頭,隨口甩脫他們。
而後只稍事休整了片刻,便又獨自驅車上路,前往赴約。
景隆包的茶樓是間無名店,位於近郊虎溪山的半腰,五點景區關門後,除了附近住家,鮮少再會有人踏足光顧那里。
近晚十分,地處北方的安城,紛紛揚揚又開始落起大雪。
山路本就有些積冰,加之是上行的坡道,程念樟當下行車,可以說是相當小心。
他生性不喜吹暖風,就算冬日嚴寒,這男人也向來不懼凜冽。
尤其是在此時艱難的爬步當中,相較暖融的環境,冷風拂面,反而更易使人清醒。
於是程念樟干脆摁下半截車窗,讓空氣灌進,方便他來感知溫度,也順道探清邊側路況,以防車內除霧不完全,造成視覺的盲區。
虎溪山位於安城北界,是在地極富勝名的景點。
它峰頂海拔頗高,站在觀景台向東望去,可以鳥瞰整座城市的燈火綿延向海,直至連接一片漆黑。
這里除了風景綺麗,還有個特色,就是彎道眾多,早些年的時候,一直是安城各色富家子和改裝廠夜飆試車的聖地。
然而近兩年來,隨管制嚴厲,政府從山腳開始設檻測速,放置大批減速帶,經一系列整肅過後,如今的虎溪,已再難尋覓往日鼎沸盛況的存跡。
真要說起來,其實這條山路的沒落,與程念樟倒也有些淵源。
如果從入山口自下往上數,數到的第二個折彎,就是當年宋遠哲帶著黎珏出事的地點。
程念樟印象里依稀記得,中途過掉個停坪,會有座被撞歪的界樁。
他現下估摸行程,在大概位置側頭掃了眼,果然見到一處石墩下,蓋雪正壓著幾支枯謝的白菊,讓那傾斜的石柱形似墓碑,在崖邊默立。
雪夜里寒光打亮著彼方地界,紅字刻篆入石,看來蕭索又陰森。
那些白菊,他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那人影迷近來送上的。
每年黎珏的忌日前後,新聞里都有報道,說會有組織過來祭掃。
這個月底的三十號,滿打滿算,正好到他去世的第三個年頭。程念樟心里默算了一下,統共也沒剩幾天,難怪會多出了這些拜鬼的東西。
對於黎珏,程念樟沒有任何緬懷的心思。
他路過時會帶一眼,多數只是種嘲諷。
想想都是群閒的,自己祖宗不問,卻來祭奠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外人。
“呵。”
吃飽了撐的。
程念樟到達茶樓時,景隆與卞志恒已恭候他多時。
雖是家無名店,外面端看也平平無奇,但實則內里,卻另有玄機。
前台引路帶他上行到二樓後,光景變換,視野一瞬就開闊了起來。
九十度轉角的全景玻璃被擦得通透,將此刻山外的夜色鋪陳,鵝絨大雪點綴著天幕,使得入眼的山色更顯壯闊,讓人仿若置身道山洞府,於心間,增添出不少閒雲野鶴的詩情。
單從景觀上看,這家其貌不揚的店,尚能算得上個不可多得的飲茶佳地。
“你們可真會挑地方,路是有夠難走的。”
都是熟人,程念樟見面也沒寒暄,直接拉開卞志恒身邊的座椅,調侃著說完這句,便大方落坐到了景隆對面。
“今天這雪下得不是時候罷了。這店是我這月剛收來的,前段時間重新裝了裝,趁著沒上招牌,特意找你們過來品鑒品鑒,看我這單收得值不值?”
景隆說時,笑著替程念樟倒了盞久泡的老白茶。
他是個粗人,煮茶沒什麼講究,眼看著了色,就急著往來客杯里倒,也不管它是幾泡,入口又甘苦幾何。
程念樟嘗了口,味道雖然澀苦地厲害,但他還是面不改色地仰頭,悶下了整盞。
“太偏,況且下面死過人,你也不嫌晦氣?”
說得是黎珏。
景隆聽到“死”字,不禁笑看對過。
“哎喲,你不說,我都快忘了這茬呢!幾年前的事來得?”
“三年。”
程念樟挑眉沒有回復,反而是邊上默不作聲的卞志恒,在飲口茶後,突然替他接上了話頭。
聞言,景隆垂眸,故作出嗟嘆的樣子。
“時間過得還真是夠快,都三年了。”
“你倆一唱一和想說什麼?”
神神叨叨的。
“念樟,你可能不曉得,這家店在這座山頭大概已經有了七八年的歷史。它邊上,你來時也能看見,是虎溪的停車場。從前那里白天接收大巴,到了晚上,停駐的就都是些奇形怪狀的改裝車,富家子和混混在外邊擠作一堆,場面別說……還挺熱鬧歡騰的。”
“都是些舊事,提它干嘛?”
“嚯,我還當你有多眼尖呢?來,往那里看。”
景隆回身指了指背後的窗景,外面山道的視覺盡處,正好就是當年黎珏出事的急彎。
程念樟看後,心中瞬間了悟。
他抬手自倒了杯茶,而後飲盡,頗有些自罰的意思,
“不好意思,時間久了,我都忘了這邊的善後,一直是阿龍你在處理……這三年,辛苦了。”
“嘁,說得像我和志恒,今個兒是找你來邀功似的。”
“呵。”
“不和你說笑了,談回正事吧。讓你過來看看,就是想給你吃個定心丸。去年宋家老二回國,明里暗里的小動作格外多,他現在和宋毅親近,時間久了,難保不會對往事起疑,所以該未雨綢繆的事情,我們當下絕不能掉以輕心。”
“怎麼了?又有什麼情況嗎?”
“劉琨出事以後,山下有人報說,見過梁巋然身邊的幾個面孔在附近出現過,挨家挨戶問詢了遍,好像是在試圖尋找當年的目擊者。”
“哦?”
“其實想想也對,當年那輛雷克薩斯是新車,刹車片磨損這種事本就不合常理,宋毅那時候吃到最大紅利,表面沒作聲響,認了啞虧。現在時局變了,宋遠哲勢頭逐漸起來,他想借勢的話,這筆舊賬很有可能就會被再度翻出來,成為他追凶投誠的契機。”
追凶?
景隆的敘述,讓程念樟止不住聯想到了最近不斷多出的事端。
他聽言後,扶額蹙起眉頭,心煩乍起。
“都已經蓋棺定論這麼久了,車子早被銷毀,當時會撞上采石車,也純粹是個意外,就算他想倒查,又能找得到什麼定罪他人的證據?”
“你別想太多,小心點總沒錯的,志恒你說對吧?”
對過的景隆抬眼稍看向程念樟,吃口糕點後,他低頭吹茶,突然又把話頭給挪到了卞志恒的身上。
對方不緊不慢放下茶杯,敘述道:
“上半月我路過附近,沒想到快三年過去,這家茶樓原本的店主,居然還能認得出我,甚至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晚的我,坐在這家店的哪個位置。”
程念樟的表情,隨卞志恒話落而頓住。
“他還記得什麼?”
“沒記太多事情,只問我當時坐在窗邊在看什麼?我說忘了,他就沒再問下去。”
“哦,就為這點小事盤店?動靜這麼大,也不怕是被宋毅給引蛇出洞嗎?”
景隆挑眉,提手幫程念樟的杯里,加了點茶。
“放心好了,處理地很自然,宋毅不會看出破綻。況且只是以防萬一,里面七歪八繞的,外人哪能摸出個什麼門道?”
“阿龍,你別太自負,這次劉琨的事,我們做得就太粗了點。”
“這可怪不到我,誰能想到那個女學生的父母會反咬一口?”
女學生,說得是楚謖。
“當是吃個教訓吧。宋遠哲行事,並不像他哥那樣大刀闊斧,尤其是他身邊的林瑜,更不是個省油的燈。傅雲挑的人,心思縝密不說,手段上懷柔綏靖也樣樣精通。這件事情,只要換個話術,當事人對告密者的認知就會有偏差,人心難控,尤其是他在明我們在暗。後面如果碰上,對他,對宋遠哲,都絕對不能再掉以輕心。”
“曉得的,為了這茬,我們把慈濟那邊整個都做了斷尾,還提點了不少安在宋氏的眼线,最近外面風聲鶴唳,沒了旁人盯梢,念樟,你自己千萬要加倍小心。”
“嗯,我有分寸。”
“好了好了!我們難得能聚聚,這些糟心的事,聊到這里就算了,反正後面走一步看一步,說多也沒用。”
景隆為調節氣氛,剛准備提起茶壺傾倒,卻發現明爐里燒熱的燭火,不知什麼時候熄停了,於是他便掏出了火機,低頭重新將其點燃。
台面此時正好放了盒煙,他想既然已拿出火,就干脆松了松包裝,從里抽出三根,分別給自己和對過都送了上去。
“你那女朋友怎麼回事?志恒說前兩天去見過,聽聞她好像還在搞七捻三的,有這回事嗎?”
“我沒說過這種話,你別瞎講!”
卞志恒急眼,想這景隆嘴巴也忒不牢靠了點,怎麼什麼短都敢當著別人的面來揭?
“她挺好的。”
程念樟輕笑著吐了口煙,簡單敷衍一句,也沒去糾結他們話意的難聽。
外人面前,這男人向來不會去說羅生生的半句不好,這兩口子,本質上都是護短的人。
誰來勸分,於他們來說,全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廢話,沒大效用。
“是玩兒著挺好的,還是過日子挺好的?這可是兩個概念,你得想清楚。”
“我想得肯定比你們清楚,羅生生她……怎麼說……”程念樟說到半路,想起白天的情事,竟不自覺撓了撓後腦,泄露出幾許羞窘的情態:“就都挺好的,無論哪方面。”
景隆見他這樣,指間抖煙的動作停頓半秒,而後又拿起過肺,朝向另側,挑眉頷首道:
“喲,志恒,看來還是你看得准。”
“嘁,我都說他現在五迷三道的,你偏不信。”
卞志恒話音一落,程念樟也沒客氣,直接提肘向右,往他胸上就是重重的一擊。
“給我說話注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