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好人
“名字”
“拉契”
“姓氏”
“他的戶籍在我這里,我是他的養父,我姓巴。”
警察聞言調笑著晃了下腦袋,一邊用筆潦草地記下,一邊和同伴用印度語說“嘿,這里有個黃皮猴找了達利特人當兒子。”
他們討論一人的生死,就和討論街邊一條狗的去留一樣輕松。
巴德在一旁一直耷拉著腦袋,他沉默地站立,醫生和警察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沒有過激的情緒和糾纏,這種平靜,反而更讓人揪心。
護士將披身的白布掀開,鐵床上躺著一具冰冷的屍體。
拉契總共被人捅了三刀,致命的一刀在腎髒,因為身份信息缺失,醫院拒絕在直系親屬做保前為他輸血。
他的生命和血液一同隨著分秒流逝,送醫後一小時,拉契沒等到巴德,在急救室的擔架上咽了氣。
“嘿,巴先生,嫌疑人說他們是發現拉契有盜竊行為才上來襲擊他的,至於衝突激化導致這樣的結果,嫌疑人家屬也感到很抱歉。但按照現行的法律,上了法庭對您不一定有利,對方又是刹帝利,建議您和那邊協商一下,能互相解決的話就不要過多浪費社會資源了。”
警察程式化地敘述此中常理,表情逐漸變得不耐,他駕輕就熟地走著流程,意識里不過是死了個最底層的賤民,連油水都沒得撈的案子,真是不想再多耗一秒。
“拉契很乖的,他連飯都不敢多吃一口,怎麼會去偷東西。”
巴德幾乎可以算是蠅語,氣態中無不透露著卑微。
而警察聽了,面上笑容更加不懼遮掩,他晃著腦袋,掏出一個透明塑封袋。
“說不定就是餓過頭了,所以才去偷錢呢。”塑封袋里是一張粘著血跡的2000盧比“一個達利特,去哪會有這種2000盧比的整錢。巴先生,聽說你的工作就是接待那些有錢有勢的東亞人,麻煩你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哪個雇主丟了東西?我們可不想在那些外國人面前丟印度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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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謝趕到警局的時候,羅生生還在審訊室,卞志恒一個人坐在大門外的石階抽煙,身邊零零散散都是煙頭。
“大塊頭,你們搞什麼?讓你照看生生姐,怎麼就鬧到警局里了?生生姐呢?你……”
“你他媽能不能閉嘴。”
扔掉了嘴里的煙,卞志恒站起來用腳狠狠地碾成齏粉,他視线投向不遠處一輛黑色保姆車,小謝也隨著他的目光向後看去。
“Evan也來了,在車里,不方便露面,這兒的事我來解決。生生姐怎麼沒和你一起出來?”
“是她報的警,第一證人,她要是不識時務,那些雜碎的律師可以拖到她簽證到期也不放出來,你信嗎?”
這個身型魁碩的男人歪頭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他松了松肩低頭看向小謝,就像看見路邊的甲乙丙般無謂
小謝錯愕,抬手擋在額上,也不知阻隔的是烈日還是卞志恒的目光。他恍惚著趔趄後撤,下了一階台階。
事情的進展明顯比想象的要糟糕。
醫院那里早就傳來消息,人已經去了,傷人變殺人,案件的性質升級,意味著源源不斷的麻煩之後會撲面而來。
“那個印度人死了,事情有些麻煩。”
“什麼?”
卞志恒抬高了音調,滿臉寫著不可置信,他有些好笑地捏住了小謝的衣領,把他微微提起。
“你開什麼玩笑!那幾個雜碎拿得是短刀,插進去不到2寸,怎麼就死了?好好一個人,怎麼就死了呢?啊?”
“大塊頭,你松手!松手啊!”小謝被拎得差點離地,求生欲讓他的手在空中撲騰個不停“世事難料,你能扛2寸,你當全世界人都和你一樣皮厚嘛!”
聞言,卞志恒依舊沒有松手,他沉默著注視小謝嘴巴的每一下開合,木訥得瞪著他,明明每個字都聽得卻又無法將它們聽進。
數秒後,他還是松手將小謝一扔,而後握拳身側,垂頭咬牙道:
“操—他—媽—的”
“大塊頭,到底出了什麼事……生生姐!”
這邊話還沒問完,羅生生就跟在幾個警察身後出來了,她腳步有些虛浮,在過門檻的時候,差點把自己絆倒。
小謝蹙眉瞥了眼卞志恒,嘆口氣後加快步伐迎階而上。
“生生姐,我們來接你了!”
羅生生呆滯地面朝來向,看清是誰後,手有些顫抖地拉住小謝,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回道:
“嗯……我想回去了。 ”
小謝的心咯噔一下,雖不是我見猶憐的姿態,但羅生生這種克制的膽怯卻更讓人心疼,他扶著她一階階下行,一路無言。
車門打開時,程念樟坐在後排,遮光膜把車外的光源遮擋,這個男人如同身在暗夜,狹隘空間里的氛圍透露著陰鷙詭譎。
羅生生在晦暗中發現了他的位置,她用余光觀察,有些安心又隱隱害怕。
“直接去醫院,這件事不能過夜。”
陰影中的程念樟揉了揉眉心,語氣是疲憊而語意是果決。
羅生生和卞志恒自坐下後便沒再有動靜,一個雙腿夾著手低頭不語,一個松散地坐著默默看窗外變換的風景。
這樣默契的噤聲形成一種理所當然的詭異,小謝好幾次想開口都被理智強行壓了回去,他看向四方各人,心中有種黑雲壓城的窒息感。
行車途中,程念樟收到了一條景隆的回信,里面是巴德的資料,內容十分詳盡,他仔細地劃著屏幕,微光映射他的表情,雖然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多變化,但到後程能明顯感覺到釋重的情緒。
此番去醫院善後的依舊是小謝,羅生生因為擔心拉契傷勢,也隨他一道下車。
現時,車里獨留程念樟與卞志恒。
“志恒,你不該出這種問題。”
“是我不對。”
“你一向獨善其身也分得清主次,這次可不只是大意的問題。”
“是嗎…”卞志恒閉目,而後緩緩回頭看向程念樟“我只是覺得那小子落水狗的樣子,像個故人。”
“故人?”
“都是寒門,你當年吃得苦想來也不會少。”
“呵,你拿他和我比?”
程念樟料峭一笑,盡是不屑。
“不能比,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命硬心也狠,你看,這孩子不就連2寸也沒熬過去。”卞志恒撇嘴,看似譏誚的笑里有些心酸。
沒有理會卞志恒話里的深意,程念樟從後座走到前座,雙腿交疊,手攏在膝上,目光平行著審視對方。
“他不像一個招惹是非的人,那群高種姓為什麼要攻擊他?”
“是我莽撞,鋒芒太露,犯了這邊的禁忌。那群雜碎想見機報復。恰巧他獨行時被人鑽了空子,才出這樣的事……”卞志恒懊惱,他揪住了自己的頭發,垂頭囁嚅“再怎麼樣,那也是一條命,這里的人心太不知敬畏……”
程念樟不喜人自溺,尤其是下手,於是眉頭緊鎖,打斷他。
“你自己調整一下,這件事一來不吉利二來後患無窮,絕對不能傳到梁巋然和對家媒體的耳朵里,會動搖資方的意向。”程念樟身體前傾,更靠近了卞志恒一些,他用凌厲的目光直視對方:“但那個印度人已經死了,事情也鬧到警局,如果巴德不服,會有上庭的風險。於我來說,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而你也決不能出頭,之後無論誰來問,這件事都是一個簡單的階級衝突,和你和羅生生沒有任何關系,懂了嗎?”
卞志恒沉默半晌,回道。
“我有分寸。”
這個時點日色已近夜,程念樟抬手看表,面有不郁,小謝和羅生生進去多時未歸,怕是有變。
他單手兩指敲擊著扶手,卡著秒針的變動,百擊後,搖下窗看了眼斜陽,利落地戴上帽子口罩,拉起卞志恒便往里面衝。
急救室邊的消防通道,巴德沉默著跪在羅生生和小謝面前。
“巴先生,你不要太為難我們。今天生生姐該做的口供都已經做了,這件事和我們劇組的關系就到這里,之後該慰問該賠償,我們都會按規矩辦,你放一萬個心,絕對不會虧待你。”
小謝把失魂的羅生生擋在身後,他死死摁住她的手,羅生生稍有動作,都會被他推後。這種看似保護的姿態,實則還是壓制。
然而巴德只是跪著,用無聲的回擊擋住他們去路,他的訴求是要羅生生能出庭指證,讓那些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而羅生生本尊卻還沉陷在拉契的死訊中,當巴德拿出那張染血的紙幣,她心里不詳的預感就阻塞了思考的能力,現在的她,思緒空泛沒有著落,只想有個人能把她拉出這潭泥沼。
而就在這時,羅生生的手心傳來一股炙熱。
程念樟大力將她扯到一邊,他們的目光只有一瞬的短暫交會,卻立刻讓羅生生找回了理智。
“程先生…”
“你不要說話”程念樟沒有理會羅生生,只轉頭看向小謝:“我和他談,你們出去。”
帽檐下,他的目光雷厲,語盡的每一個尾音都決不拖沓,是絕然的命令,讓人難以抗拒。
“巴德,你起來。”
跪地的巴德沒有聽命,他垂在身側的手顫抖著摸到背後。
“念樟!躲開!”
一抹寒光劃過,是把伸縮的美工刀。
卞志恒警覺,在巴德出手的一瞬間就擋在了程念樟面前。
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的目標並不是程念樟,巴德起身後只是劃刀讓他們退了兩步,立刻轉身擒住了羅生生。
那把刀就架在羅生生的脖頸上,刀片被他緩慢推出,發出綿長斷續的“咔——”聲,就像恐怖片里的音效一樣駭人。
“你們誰也別過來!”
美工刀的刀片很鈍,卡在肉上有摩擦感,比起快刀,對被挾持者來說,體感會強烈很多。
羅生生在這種壓迫下,完全不敢開口,她只能屏住呼吸,全身應激性地僵硬,用眼神向另一邊求救。
消防通道的門被小謝堵死,巴德沒有辦法從外面逃脫。卞志恒從他游移的目光里看出他在尋找逃跑的路徑,於是立刻快步堵住下梯口。
而卞志恒的位置並不討喜,還沒有站穩,巴德側肩一個衝力,就把他往梯下撞,一連滾了好幾個台階。
眾人不及多想,第一反應都是去拉起卞志恒。
“羅小姐,你跟緊我,走慢了,刀可不長眼。”
巴德趁他們分心,勒緊了羅生生的腰,疾步往上走,程念樟一個箭步翻過扶手,欲用格斗術擊背,誰知巴德轉身,將羅生生擋在身前。
因為這個轉身,刀片在羅生生頸上劃出一條長口。程念樟立刻收住動作,那條刺目的血印讓他眉頭緊簇,抬眼看向巴德的目光也多了分殺意。
“巴德,你想要的是什麼?”
“程先生,我信因果報應的!我不能讓拉契死得不明不白,他這一輩子已經夠委屈了,我一定要那些負他的人得到報應!”
程念樟聞言,舉起手向後退了一步。
“好,你放下她,什麼都可以商量。”
“商量什麼?我剛剛已經想明白了,你的助理也告訴了我利害關系。你是大明星,又是監制,怎麼可能會沾上案子,更不用說讓身邊的人出來作證,現在滿口答應,不過是唬我放人的屁話,過幾天人去樓空我又能拿你們怎麼辦!”
“那你到底要什麼?”
巴德把羅生生勒得更緊了些,一步一步試探性地後退。
程念樟沒再緊逼,而是眼睜睜看著他挾持羅生生快步逃開。樓下的小謝見狀立刻追了上去,卻在一個拐口再不見他們蹤影。
“Evan,你為什麼放他走?”
程念樟扶起受傷的卞志恒,把他搭在小謝的肩上。
“窮寇莫追。”
……………
夜色漸濃,新月被雲層遮擋,不見星光。
羅生生的嘴被膠條封住,雙手反綁在椅背上,雙腳收束,不得動彈。
她一旁的巴德將她綁好之後一直呆坐著看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羅小姐,你說那個程先生什麼時候來救你?”
“那2000盧比是你給的吧,我剛想著要不然就殺了你算了,你的那個老板是個外國人,你死了,這件事肯定鬧大,到時候我就能當著全世界還拉契一個清白了。”
羅生生聞言驚恐地哼出一聲鼻音。
“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怎麼能下得了手!可拉契也是個人啊,那些人又怎麼下得了手!”
巴德說完,用手比到腰的位置。
“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就這麼高。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馬其實有個女兒,十多年前她和她媽死在了去機場接我的路上,對方酒駕,整個車被撞到翻身。她走的時候,也差不多這麼高,漂漂亮亮的,眼睛和你一樣是杏圓的樣子,嘴老是嘟嘟的,總像要人哄。”
“她走的那天,我一直在機場等,卻怎麼也等不到,最後來接我的,是一輛警車。里面的阿sir和我說,你的老婆孩子沒了,讓我節哀。呵,羅小姐,你說,我是不是命不好,為什麼做我孩子的,都沒一個好下場?”
巴德看向羅生生,他眼圈泛紅,含著淚,繼續咬牙道。
“你知道那個撞死我妻女的司機被判了幾年嗎?”
羅生生搖頭。
“3個月的社區服務。”
“那人是當地拿督的朋友,法院開庭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出席。我不服,兩年里一直不斷上告,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最後的下場,就是被逮到把柄驅逐出境,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大馬。所以你想啊,哪個清清白白的人,會到這里討生活呢?”
“羅小姐,你知道今天警察拿著那張盧比和我說什麼嗎?他們說這是拉契偷的!說那群人不是殺人犯,而是英雄啊!你說可不可笑?換做是你,能咽下這口氣嗎?什麼刹帝利,什麼達利特,都是人,我們又為什麼要低賤到這種地步!”
巴德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他站起身准備朝羅生生走去。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車行停穩的聲音。巴德停頓後,走向窗邊,看到從駕駛位走下來的人,是程念樟。
窗外十月寒蟬淒鳴,巴德凝神看了會兒,突然轉頭,露出微笑。
“羅小姐,救你的人來了。”
程念樟入夜後收到了一條巴德的短信,讓他十點帶記者到這里,否則就殺了羅生生。
而此時此刻,正是新德里時間的晚上十點,程念樟准時赴約,卻是赤手空拳,孤身一人。
“程先生,記者呢?”
“不需要了”程念樟似乎一點都不擔心,他信步走來,低頭轉了轉腕上的表,漫不經心地回他“這個羅小姐可是我的仇人,我今天就是來看你殺她的。”
“你開什麼玩笑?”
巴德不信,突然拿起桌上的長刀指向程念樟。
“你不信?”程念樟拉過一把椅子,迤迤然坐下,仰頭蔑視著對方,即使長刀指著他的咽喉,也毫不畏懼。
他偏頭,視线繞過巴德,對上不可置信的羅生生:“我要是真想救她,白天就不會那麼輕易把你放走,不過巴德,你也真是怯懦,居然到現在還不動手。”
“程先生,你少來這套,就算你和她有仇,他的那個英國老板也不會放任不管,到時候一樣是要見報的,你能壓得下來嗎!”
刀又向程念樟逼近了幾分,他挑眉,抬眼看向逆光的巴德,壓低嗓音道:
“你殺了她不就知道,我能不能壓下來了嗎?”
當聽到這句,羅生生的眼淚不受控地流了下來,身體開始不斷掙扎,發出“嗚—嗚—”的斷續腔音,急切地想要掙脫束縛,向程念樟這邊衝來。
“不,你在騙我!不可能!”
“十年前,我父母是他們羅家的傭人。後來羅家家道中落搬到了澳洲,把我們連哄帶騙變相賣給了一個姓宋的,之後便不聞不問。這個姓宋的行惡欺善,壞事做絕,為了讓我簽賣身契,害我父母雙亡,逼良為娼…”說到這里,程念樟突然停頓,他伸出一指,指向羅生生:“所以你說,她,羅生生,算不算我的仇人。”
巴德拿著刀的手突然猶豫了起來,視线下垂,不再緊盯著程念樟的一舉一動,而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同看向了羅生生。
就在這時,程念樟趁其不備,抬腿踢掉了巴德手里的長刀,近身把巴德長推至牆角。
他拍過不少武戲,動作干脆利落,拳拳到肉,襯衫下肌肉繃起,甚至把袖環振斷。
連擊數下後,巴德已經垮坐在牆角,沒有了還手的能力。
這時,程念樟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取過長刀,一步一步,如同修羅般,向羅生生走來。
注:刹帝利是印度僅次婆羅門的高種姓,社會地位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