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階級
印度飲食喜好直接上手,小謝端來的餅沒有附餐具,外加是開小灶的加餐,只用一個薄薄的錫紙盤裝著,確實很燙手。
程念樟把盤子往靠窗的餐桌上一扔,自己則順勢坐下,姿態松垮。
他閉眼揚起頭,明暗勾勒這人側顏的起伏,在背景夜幕中好似山巒,堅毅而沉靜。
時間分秒過去,他依舊沒有起身的打算。
不遠處床上的人開始悉悉嗦嗦有了動靜,羅生生把被角扒開,露出一小撮頭簾,像土撥鼠一樣朝他這邊觀望。
“出來吧。”
女孩如獲大赦,一推開被子就開始大口呼氣。
“你的吃的來了。”程念樟像喂貓一樣,把餐盤往前推了推,示意她過來吃。
經過這番折騰,他的欲念退了不少,於是習慣性地從煙盒里摸出煙。程念樟的煙癮實際不大,但於他來說,這是最有效的消解情緒的方法。
“你拿給我吧。”
“在床上吃東西不是個好習慣,下來。”
說時,程念樟擦了根火柴,偏頭攏著點燃了嘴里的煙,微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的。
“那在室內抽煙就是個好習慣了?程先生。”
空氣一瞬凝結。
程念樟突然低頭嗤笑,在羅生生眼里,看起來很鬼魅。
“你笑什麼?”
男人沒有回她,而是繼續吞雲吐霧,他的視线夾帶著研判與戲謔,穿過繚繞青雲,落在她身上。
羅生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於是翻身下床。剛站定,她就感受到來自肋骨的一陣銳痛。
“嘶……”
她下意識地彎腰捂住痛處,致幻劑有一定抑痛的效果,如今藥效褪除,痛感突襲,常人很難招架得住。
“羅助理,你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麻煩嗎?”
羅生生身上的浴袍大敞著,她低頭時,發現了痛處有一排大大小小的淤紫,很駭人,這讓她心底頓時起了寒意。
但她骨子里不是那種要死要活的個性,於是沉默著把腰帶系好,收拾了散亂的頭發,盡量體面地朝程念樟這邊趔趄走來。
“我的衣服呢?”
“扔了。”
“那條裙子我很喜歡的。”
羅生生扶著桌子,有些吃力地坐下,她低著頭,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程念樟面露譏誚。
“羅助理,除了裙子,你就不關心些別的事情?”
“不關心……都過去了,人要向前看。”
女孩對著程念樟扯出一個假到不能再假的微笑,然後埋頭繼續吃。
“你不怕我在這個餅里下藥?”
羅生生沒有回他,停滯了一下,而後繼續吃。
“真沒什麼想說的嗎?”
房間里回蕩的,只有羅生生大快朵頤的咀嚼聲。
程念樟也是覺得無趣,抖掉手里的煙灰,笑道:“羅生生,你真是沒有長進。”
大約是吃得太快,女孩有些噎著,程念樟話畢,她突然捶打胸口,露出了難受的表情。
“咳…咳…你想讓我說什麼?被別人強奸還是和你做愛!”情緒隨著身體的異樣而激化,羅生生帶著哭腔抬首,抑制住要落淚的衝動,直視對方:“我知道錯了!好嗎?我現在覺得特別自賤……白天的事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求求你不要告訴我細節……求求你了!”
女孩的尾音顫抖,眼淚隨著情緒的變化,不受控地啪啪往下掉。
程念樟扶額,微微側頭觀察她。
“我還以為你挺虎的呢,沒想到也就這點斤兩。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那男人沒把你怎麼樣。”程念樟伸手抹掉了羅生生眼角的淚,爾後拇指下移,又把她嘴邊沾上的咖喱也一並去除。
他睥睨著羅生生,將拇指探入女孩半張的口中。羅生生應激輕咬,用舌尖把手指推了出去。
“真的? ”女孩大喜“那你們報警了沒?那個男人被抓起來了嗎?”
“他在比監獄更適合的地方待著。”
聽了他的話,羅生生蹙起眉頭不解,剛想張口問什麼是“比監獄還適合的地方”,但程念樟明顯不是個故作高深的人,不明說大意也就是不想說,羅生生識趣,當下壓下心頭的疑問,想過段時間再探口風也無謂。
她畢竟還是單純,看程念樟雲淡風輕的,只當他用了私法,也沒往殺人滅口處想。
程念樟嫌惡地看著手上的口津,從善如流地把它們抹在了羅生生下巴上。
“白天的事就當翻篇了,你闖的禍我已經大事化小,組里只當你落坑,你自己捂好了嘴,後幾天別露出馬腳。”他順手把羅生生吃剩的餐盤往垃圾桶里一扔,抬頭後也不看她,面上撇嘴,似笑非笑:“我們來算算晚上的賬。”
羅生生臉上瞬間飛紅。
“我剛清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呵。”程念樟嗤笑“你前前後後占了我不少便宜,算上上次飯局的,我們一次性把賬算清楚。”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男人壓低了嗓子,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羅生生,之前的事我得過且過,念在過往的交情上,也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但還是要勸你自重,擺好自己的位置,不要再顛倒黑白,裝瘋賣傻,做些得寸進尺的事。”
什麼叫得寸進尺的事?
程念樟的話雖然不帶髒字,但算得上非常難聽了。
“我……沒有…我……”
支支吾吾了半天,羅生生卻完全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程念樟這屬於惡人先告狀,但他氣勢太盛,況且自己也不爭氣,只能有些喪氣地低頭。
“你吃完了就回去,出門時候小心點,別被其他人撞見。”
說完,程念樟起身,走到門邊。
“等一下!”
聽到女孩的呵止,他行動到一半,定身回頭,滿臉寫著不解。
其實羅生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喊住他。
剛剛激情進行時,羅生生就已經清醒了,男人那句“想要嗎?”一直回蕩在她腦子里,她的思緒現在又被這人忽冷忽熱的態度絞成了亂麻,覺得自己就是個被剪了爪的傻貓,被他拿著逗貓棒,上上下下地戲耍,自尊心很受挫,但又沒法反撲回去。
時間在相互的沉默中變得難耐。
羅生生四周圍撇了一眼,突然起身挪到他的身邊,雙手抓住程念樟的上臂,有些乞憐地看向他。
“你有T恤可以給我換嗎,這件浴袍上有你的名字,出門萬一被人撞見,對你不好。”
程念樟視线下移,果然在口袋處發現了“Evan”字樣的刺繡。他擼下羅生生的手,眉頭微蹙,一言不發地從衣櫃里挑了件襯衫往她臉上扔。
羅生生習慣性地聞了聞,織物上有馬鞭草熏香的味道,炙熱天里倒是分外清爽。
雖然是行政房,但酒店的洗手間是開放式設計,沒什麼隱私隔離的空間。羅生生正在踟躕,程念樟已經轉身,靠窗向外又點了支煙。
羅生生腹誹:“我又不怕你看。”
女孩穿脫地極慢,這件襯衫是雙層的隱藏扣,扣向又是反的,對女生很不友好,加上她手腕困禁久了有些抖,解扣子都費勁,扣上就更別提了。
“多大人了,穿衣服都不會嗎?”
程念樟也沒回頭,他光聽動靜便知不對。
“說得你多厲害似的,你頭一次穿這種襯衫,連扣眼都不知道在哪,還是我幫著扣的呢。”
程念樟沒有接她的話。
“哎呀,扣錯了!”
大概是氣惱了,羅生生一屁股坐到床上,嘭地一聲,動靜不小。
就在她埋頭和扣子拉鋸的時候,一雙修長的手突然出現在她視线里,於是她很自然地解放了自己,任由程念樟擺布。
男人蹲著,比坐著的羅生生低了半個頭,從她的視角能看到程念樟長而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這副場景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碰。
“你臉瘦了好多。”
“別和我敘舊,羅生生,我不吃這套。”
“哦。”
程念樟話說得冷硬,羅生生倒是也不覺得有多受挫,她心里雖然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不是什麼壞心思,不過是好勝心罷了,對方看破也無妨。
“不管怎麼說,今天的事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救我。”
羅生生這句話是真心,所以說得懇切,對方依舊沒有表示,但倒也沒懟她。
衣服解開又重新扣上,程念樟只用了半分鍾的時間,一弄好他便拎起她扔到門口。
等到貓眼外空空如也,他給了個眼神,羅生生自己就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程念樟透過縫隙,看她一路蹣跚地走進房門後,才終於把門關上。
第二天羅生生起的特別早,准確來說是根本沒有睡著,前一天的遭遇過片似地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自己的身體,自己還是知道的,程念樟沒有騙她,那個男人除了上下其手,倒是真沒走到最後一步。
但人的羞恥心會比理智回來得晚一些,她一想起昨晚和程念樟的幾個來回,就沒了和他照面的勇氣。
早上劇組安排了統一的早餐,小謝一個個敲門叫早,看起來很是歡脫的樣子。
“開工啦,開工啦!”
到了羅生生門口,這人卻突然小心翼翼起來。
咚咚咚
“生生姐,起了嗎?好點沒呀?要不要幫你開個假。”
其實羅生生隱隱是有請假的打算,但劇組人手不多,時間又緊,別人直白的問出來了,她反倒沒有臉面再給別人添麻煩。
“我好多了,等會就下去。”
磨蹭了小一會,羅生生收拾一下,套了件普通的大T恤和五分褲就下了樓,臉上也素面朝天的,看起來像個白白嫩嫩的假小子。
她到的時候,劇組的人基本都齊了,道過早安,她看Robin邊上的位置還空著,就拉了椅子坐下,沒成想,一抬頭,對過竟是程念樟,雖然對方見了她依舊目若無物,但今次羅生生卻羞赧地不知道把眼神放哪,想想真是冤家路窄。
“今天一共十二處踩點,要跑半個孟買,體力上比昨天累不少,也是辛苦大家了。”
劇組今天又飛來了兩個技術支持,所以人員要比昨天多一些,程念樟說完,大家各自答應就聊開了,羅生生看准時機,干脆當起透明人悶頭吃了起來,也還算自在。
“羅助理,身體沒事了吧。”
這句話是魏寅問的,羅生生因為吃得太投入,一瞬驚了把牛奶嗆進鼻子,差點噴了出來。
“咳……好多了,好多了,謝謝魏導。”
“你慢點吃,沒事就行,昨天……”
“老魏,你昨天和Robin的方案給我看一下。”
打斷魏寅的是程念樟,羅生生感嘆這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剛招呼完那邊又來搭腔這邊,一刻也閒不得,盤子里的食物就沒見他動過幾口,真是個仙兒。
不過他替她招呼走了魏寅以後,沒人打攪的飯點,終於恢復了自在。
因為要補拍昨天的航拍鏡頭,羅生生飯後沒有跟著大部隊往北出發,而是和拉契、卞志恒一起留在達拉維完成進度。
卞志恒是程念樟的貼身保鏢,他會跟來,羅生生真是沒有料到。
“呃……卞師傅,你怎麼和我走一遭了?”
“程先生讓我看住你。”
“呵呵呵…”
這個卞志恒話不多,跟著羅生生倒也沒讓她覺得有多不自在,反而挺有安全感的,就是人太直了些,從沒正眼看她,感覺不太好相與的樣子。
拉契還是和往常一樣安靜,他在前頭帶路,時不時回頭觀察,經過昨天的事,變得更加戒備和警覺。
時間轉眼到了中午,羅生生轉了三四個方向,兩台無人機的電池也基本耗盡。
“卞師傅,我有些餓了,午飯應該追不上和劇組吃,你看我們怎麼解決呀?”
卞志恒板著個臉,一副與我何干的表情。
“這里我不熟,你問問那個黑瘦子。”
於是羅生生又屁顛屁顛和拉契比劃了起來,問他哪里有干淨的飯店,來解決一下他們三個人的伙食問題。
起初拉契有些猶豫,大抵是因為達拉維這樣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干淨這麼一說。但他轉了個身,突然往北指,勾了勾手讓兩人跟了上來。
原來和達拉維隔著一條馬路的,就是孟買地價最貴的富人區,想想也真是諷刺。
這里可以開餐的館子不少,羅生生隨便挑了家看著不錯的就帶兩人進去了。
拉契跟著他們走到門口停住沒再動,羅生生返回去喊他。
誰知他剛猶猶豫豫地進門,一個服務生樣子的人就趕緊拿拖把把他當垃圾一樣扇了出去。
羅生生傻眼,她第一次在光天化日里,見這種令人憤然的事情,剛准備要上去理論,還沒挪步子,卞志恒便一把把她藏到身後,用巧勁推開仗勢欺人的服務生,把拉契提到了座位上,死死壓著不動。
那個服務生眼看對方高大威猛,不是善茬,趕緊叫來老板撐腰。
卞志恒用眼神示意羅生生坐下,不要說話,他來搞定。
這個老板嘰里咕嚕說了一堆咖喱味的英語,大抵是說拉契這樣的達利特人是不被允許進入這樣高級的場所的,一旦進入會引起其他客戶的不滿和投訴,如果他們執意要這樣,他只能選擇報警等等。
等這個老板終於說完,空氣變得異常安靜,羅生生和拉契就像兩個嘍囉瑟縮地坐著,等待卞志恒發話。
這個大塊頭閉著眼睛,也是很沉的住氣。
“這個阿三說的是什麼狗屁倒灶的東西?羅助理,你告訴他,給我菜單!”
羅生生眼睛一瞬睜大,訥訥地看向那個印度老板。
“呃……We need the menu ,please.”
“Sorry madam,you must……”
“M-E-N-U!Understand?”卞志恒突然用力拍下桌面,瞪視對方“我草!吃個飯還得看你臉色不成?”
卞志恒說完,全店的人除了他們,都像丁滿一樣豎了起來,老板完全被他的氣勢嚇到,也不管剛剛自己說了些什麼,趕緊“ok,ok”個不停。
“有時候暴力比什麼都管用,小伙子,多吃點,瘦不拉幾的能打幾個?”
拉契雖然聽不懂這個大塊頭在講些什麼,但面上卻是一副很受教的表情,不斷搗蒜似地點頭。
“你也不傻,要是學著聰明點,變有錢也不錯,有錢了不差我們這樣的人給你開道,到時候有仇的報仇,有怨的抱怨,多爽。”
卞志恒說完這句,瞟了眼羅生生,嘴角一撇。不過羅生生心思都在點菜上,倒沒把這句含沙射影的話放進耳朵。
卞志恒把山珍海味都點了個遍,菜品鋪了滿滿一桌,這一頓飯,極有可能是拉契這輩子吃過最滿足的一餐。
但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餐也成為了拉契在這世間最後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