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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廈傾一木豈堪支(六)

  日落黃昏,文琴因要處理院中事務,便剩墨月一人等在角門處。

  這小門直通外街的巷子,是當初修築園景時,為方便匠人石料進出而特意鑿的。

  尋常皆用一塊假山棄料堵著不開,偶遇要事時才將堵門的石頭搬走,為其疏通道路。

  大丫鬟焦急地徘徊著,小姐說酉時就回,眼下已過二刻,卻仍不見人影,幸而與侯爺吵過一番,此刻無人敢來觸小姐霉頭,不然千金閨秀私自出府,被人知曉了傳出去,對小姐的名聲很是不好。

  正想著,外頭就傳來叫門聲。

  墨月打開門,顏傾辭松松常常地出府,卻陰沉著一張臉回來,墨月扶下她後又去攙溪嵐下馬。

  等這待年媳安然落地,墨月回頭,見自家小姐竟一聲不響地往外院去。

  墨月問溪嵐:“你惹小姐生氣了?她怎瞧著怒氣衝衝的。”

  溪嵐搖了搖頭,望著顏傾辭的背影幽幽道:“我可沒這本事。”

  她如此生氣,是因知曉了顏氏銷聲匿跡的真正緣由。

  她二人找上當年為顏氏抓藥的仆人,那老仆被人割了舌頭,一句話都說不出,知曉顏傾辭是為當年之事而來後誠惶誠恐,百般不願見她,還是顏傾辭拿他家人作要挾,他才肯回答她之疑問。

  顏傾辭是有備而來,對於當年之事,她心中其實早已有答案,所以不管那老仆能否說話,她問出心中所想,那仆役只需點頭搖頭即可。

  彼時她只哽聲問了三句話。

  “當年給我娘的補藥中是否用斷腸草替換了金銀花?”

  “我娘是否撞破了顧裴元與外族勾結的場景?”

  “顧裴元——我那生父,是否是他殺了我娘?”

  前兩條那老仆頻頻點頭,只聽到第三句時,點頭的舉動半道兒一頓,雙目圓睜,連忙搖頭擺手地否認,然眼神卻飄忽不定,一看便心虛不已。

  “他果真害死了我娘!”

  顏傾辭氣洶洶衝出去,在與外院相連的垂花門下站了半晌,冷靜後返回孤倚樓,叫了個婢子,讓她找仆役給平陵郡王的世子通風報信。

  “就說曹洪說的,平陵郡王算甚東西,皇帝老兒他都不放之眼中,他不但不休妻,有朝一日還要肏了他父子倆的妻妾,不管是郡王妃還是世子妃,娘兒姥婆都不放過,他也要讓他們嘗嘗個中滋味。”

  顏傾辭神情陰鷙,頗有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態。

  既然曹洪不入套,她心道不如她就幫他一把,推波助瀾將他硬趕進陷阱里去,待二獸在坑中齊聚,她便作壁上觀、隔岸望火。

  墨月吩咐仆人將角門堵住,溪嵐將馬牽至馬廄,回院中端起遺落在牆邊的膳盤,遙遙望了眼園中臨溪而立的窈窕公子。

  文琴聽聞小姐已經回府,及院探望,便見那下人院里的冷美人正端著木盤呆立於拱門下,她上前接過她手中木盤遞與身後婢女,挽上她的手笑道:“小姐房里已經許久未添新人了,你能來我自是高興,可是想通了?”

  “我……”

  溪嵐還未開口解釋,就被文琴熱絡地拉著走向顏傾辭。

  身著素色男服的顏傾辭靜立溪邊,雙手負在身後,眼眸微垂,不動聲色地瞧著微結薄冰的水面。

  墨月於此時從閣樓上下來,手中拿著鶴氅披到顏傾辭身上。

  墨月看了眼溪面,好奇道:“小姐在瞧魚麼?”

  “在瞧狼狽為奸、官官相護。”

  顏傾辭從腰間香囊中掏出一把花種拋向水中,成群的小魚兒擠上前來,為一口食而爭得頭破血流,顏傾辭彎腰撿了顆石子擲入水中,搶食的魚群受驚四散,溪水沒一會兒就又變得干淨透澈。

  “瞧,多像他們啊。”

  墨月文琴不知她話中深意,知道緣由的溪嵐卻隱約知曉她要做甚。

  不多時,府外打探的人來回消息,說平陵郡王的世子一聽那話就找去了司隸校尉的府邸,帶人將曹洪狠狠打了一通,大小姐也被那世子給搶回府去了,曹洪派人來請楚陵侯做主,顧裴元只搪塞他,不願與平陵郡王的世子為敵,曹洪氣急,一紙御狀將此事告到殿上去了。

  溪嵐聞之,看著顏傾辭道:“你想坐山觀虎斗,卻未考慮過你大姐姐的處境麼?”

  顏傾辭遣退左右,只留她與自己對峙。她道:“考慮了呀,我就是為救她脫離苦海才引出這些亂子,不然你以為我這樣做是覺得好玩?”

  “你可知對於當世女子來說,名聲掃地,還不如一死了之。”

  末了溪嵐又補上一句,“不是誰都像你似的,對清白不管不顧,這事天下皆知後,最痛苦之人莫過於你的親姊姊。”

  顏傾辭駁她:“倘不能痛快自在地活著,那要這些虛名又有何用?”

  “你當真是真心為她,而不是利用她?”

  溪嵐一語道破顏傾辭心里糾結之處,“你打著為她著想的旗號,實則不過是想給你的母親報仇,你只是在自欺欺人,不願承認自己亦是踩著親人的血肉而達到目的之人,你與你那賊父,並無區別。”

  “狂妄之甚!”

  顏傾辭轉身掐住她的咽喉,左手箍著細長脖頸將人拽向自己,右手高高揚起,卻是去拔自己束冠用的簪子。

  頭頂束縛松懈,玉冠滑落,如瀑墨發傾瀉滿背,顏傾辭挨得極近,她纖長睫毛根根分明地落入溪嵐眼中,二人面貼面,相隔只一拳距離,養尊處優慣了的千金貴體,肌膚自是保養得極佳,離這樣近,臉上竟連一絲瑕疵雀斑都瞧不見,白皙凝嫩如剛擠出的牛乳似的,讓人瞧了不由想伸手捏上一捏。

  “你瞧仔細了!我亦是女子,她又是待我不薄的親阿姊,我就算屠絕他滿門,也不會傷她分毫!那樣式的男人,不要也罷!虛名而已,她若稀罕我日後便再想別的法子掙給她!”

  “我知她苦難,卻也不會無故管人家事。倘若她有一絲不情願、不肯反抗,倘若她想息事寧人、忍氣吞聲,我自當袖手旁觀地尊重她,這種人亦不值得我搭救。然而,是她有求於我,她向我傾訴苦衷厄運,我聽之自然不能無動於衷。”

  “既幫了她又報了仇,是為一舉兩得之事,從無孰輕孰重!”

  溪嵐被她掐得喘不上氣來,她拍打著她的手,面色醬紫。

  顏傾辭從目眥欲裂中蘇醒,歉疚地松開她,待人喘勻了氣,她方道:“以後休將我與那老匹夫作比。”

  她指得自然是顧裴元。

  溪嵐捂著脖子咳嗽,眼角泛出淚花,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測,然而比起自己的父皇,她竟覺得眼前女子更為讓人捉摸不透,上一刻與你言笑晏晏,下一刻便能取你首級。

  難怪李嬤嬤說她愛發瘋病,卻不是甚麼伢兒瘋,而是有城府有謀略的狂症。

  這種喜怒無常的性子無端端令溪嵐生懼,她揉著自己微疼的脖頸,問她:“方才你說屠絕滿門……你要屠誰?”

  顏傾辭朝她揚起一笑:“當然是誰害了我娘親,我就屠誰。”

  溪嵐瞪大雙目,那豈不是……“你要殺楚陵侯!?你瘋癲了?他是你……”

  “生父嘛……形同虛設的父親,沒了就沒了,我不稀罕。除卻他,還有個老賊我也要一齊收拾,那人你也熟悉。”

  顏傾辭右掌撫向溪嵐一側臉頰,笑眼盈盈,渾似個天真爛漫的孩童,只是說出口的話卻足以讓溪嵐膽寒不止,“墨台斤烈——當今的聖上,北淵皇帝。他還欠著我母親一條性命呢,平白讓他當了七年皇帝,他也算夠本了。”

  溪嵐卻是不信:“他在宮廷之中,你怎麼殺他?”

  顏傾辭屈起指尖,刮了刮她鮮嫩的唇,玩也似得往下頜摸去,“不是有你麼?我的公主殿下。”

  收回手,放在鼻間嗅了嗅,顏傾辭享受得笑逐顏開,“日前馮萬倫替李嬤嬤探完病的回宮路上,我讓一名不識字的扒手偷來了他藥箱中的筆跡。讓你去楚陵最好的藥鋪……呵,那不就是濟世堂麼?”

  溪嵐聞此渾身一震,顫聲道:“你想做什麼?前朝臣民與你無冤無仇,我不許你連累他們!”

  “我連累他們?殊不知他們要殺墨台斤烈的心比我更堅更濃!七年之前,北淵滅穆,數百萬平民慘死於北淵鐵騎之下,流血漂櫓、遍地屍骸,這其中就有你的親人!穆朝皇室被斬草除根被殺得一個不剩,唯你僥幸逃過一劫。”

  “前朝臣民在外頭為你朝拋頭顱灑熱血,然你卻在這兒,在叛國賊的府邸苟且偷安!你就對得起他們了?!你說擔心他們前赴後繼的去送死,那我便告訴你,他們怕得從來不是一死,而是恨不得償、仇不得報!”

  顏傾辭望著眼前人緊蹙的眉頭,她雙手憐惜地捧起她的臉,用輕緩的語氣極力勸說著:“你瞧,我們其實是一樣的。”

  溪嵐推開她,堅持道:“我不許你利用他們。”

  顏傾辭捧面的動作停留原地,繼而收回手來,嬌嬈地順著自己的秀發。

  “晚了,”

  她笑,“文琴去藥鋪鑒藥時,我就叫她買了二錢朱砂與二十錢麻黃,消息想來已經傳入宮中,你再阻攔亦是無用。”

  朱砂二錢、麻黃二十錢。

  合起來便是:二月二十,誅殺皇帝。

  今日乃十九,二月二十即是明日。溪嵐道,她還有機會阻止這一切。

  她正要奔出去,不料顏傾辭眼疾手快,先一步將她抱住。

  溪嵐眼看著她解下腰間綢帶綁上自己雙手,又一面呼喚侯在園外的奴仆進來作幫手,溪嵐抵抗不能,被眾人按在原地。

  “我說了,你再阻攔也是徒勞,我意已決,無人能更改。”

  “顏令鳶,你個瘋子!”

  “將姬芙關進我的側室,無我允許不得放出。”

  “是,三小姐。”

  腰帶被抽去,衣裳自然半敞,顏傾辭攏著鶴氅遮住外泄春光,那廂去外邊打探消息的文琴墨月一並回了來。

  “如何?”

  “不出小姐所料,二人進京面聖,大姑爺雖為司隸校尉,皇帝卻是護短的,知曉後震怒斥責了平陵郡王世子幾句就沒了下文,只說會給大姑爺新賜一樁婚事,也不說放不放大小姐,大姑爺只覺丟了面子,一心討個公正,皇帝松了口,卻說空口無憑,要讓大小姐自證確受侮辱方行。”

  顏傾辭聞此冷哼一氣:“好個昏君!這種事如何能取據?讓我大姐姐拋頭露面自揭傷疤,無異於讓人刨粉自證!”

  文琴四周看一眼,見無外人,仍是勸主子上樓再說。

  幾人一面走一面議,墨月氣憤道:“況不論前朝還是本朝,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婦人若要告發某人奸淫之罪,自己須先赤腳在碳火中走過、和著中衣在釘床上滾過方能報官,試問能有幾人遭得過這劫?受了侮辱的卻要受罰,好沒道理!這官府竟是個護佑猖犯之所在!”

  顏傾辭深以為然地點頭,猜道:“大姐姐被那世子關在府中,想是不能出面自證,那曹洪孤立無援,定是敗興而歸了。”

  上得三樓,顏傾辭踏入臥房,隔壁即是敲窗破門嚷著放她出去的溪嵐。

  文琴:“小姐猜得不錯,大姑爺碰了一鼻子灰地回去,想必心里會怨恨侯爺不幫他說腔。”

  顏傾辭接過墨月倒的一盞茶,遞至唇邊,輕抿一口,佯裝困擾道:“是呢,真令人擔憂。”

  擔憂?顏傾辭心中竊笑,她巴不得曹洪記恨顧裴元呢,自己千辛萬苦布了這麼一場大局,為得可不就是這個?

  曹洪所任司隸校尉乃監察百官之職,顧裴元身為楚陵侯,手攬大權,在當地難免會做些不法之事,先前曹洪是他女婿,自然會幫他將事瞞下來。

  然如今他二人鬧翻,觀皇帝作態,曹洪定是不會去尋平陵郡王的錯處了,再多都無濟於事。

  但顧裴元就不同了,他一非皇帝至親,二非不可或缺之臣,三又是皇帝忌憚之人,參他一本當即見效,這日積月累、樁樁件件的髒事臭事,足夠送他歸西了。

  隔壁房里的溪嵐聽了她們的談話,心中止不住得吃驚,文琴墨月不知顏傾辭的用意,她卻最清楚不過。

  她知曉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亦知曉她的目的是弑君弑父。溪嵐光是想到這一層就懼得將紙窗扣破了幾個洞。

  弑父殺君……還是未費一兵一卒,僅用口舌殺人。

  她尚是女子便能興如此颶風作如此激浪,倘若她為男兒身,豈不是更要攪得天翻地覆?

  小者雄霸一方做個混世藩王,大者兼並天下,流芳千秋萬載。

  此後經年,事實以據。

  縱使身為女兒之身,顏傾辭仍能力排眾議、化險為夷。

  正如她的《勉女吟》中所書那般:以羸弱之軀勝莽阻,以隆毅之志戰霜雪……不慕豪雄,但為梟雌,吾輩女兒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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