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但使龍城飛將在(三)
這日軍中空閒,華年把自己從頭到腳利落收拾了一番,提著禮就去寨中拜謁顏傾辭。
她先見過溪嵐,對方衝她頷首點頭,指了指一間屋子,華年稱謝後懷著忐忑不安之心敲開屋門,見到欽佩多年的才女,她說話都有些口吃起來。
“居、居士好,我叫華年,仰、仰慕你許久,今日特來拜見。”
顏傾辭:“閣下就是北淵人口中的詭面將軍?年紀竟如此小,仰慕許久……你仰慕我什麼?”
“我十歲左右時,在書肆聽叫賣人唱惹詩集,其中便有你的那首《勉女吟》,我聞後深受啟發,一心要憑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這才有了如今投軍的機遇,你的詩我現在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不信我背與你聽。”
“昔聞李娘子,羽葆並鼓吹,武皇適天授,神龍立策問,女字孰執筆?不若歸卿手。以羸弱之軀勝莽阻,以隆毅之志戰霜雪,不慕豪雄,但為梟雌,吾輩女兒當如是!”
這是自己十三歲時作的一首詩,顏傾辭記憶猶新,自己便是憑這首勉女吟而名動九州的。時隔多年,竟還有人記得,只是……
“我這首勉女吟,是為女子而作,將軍莫非……”
面對崇拜之人,華年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遂道:“我就是女子。”
“女將軍,”
顏傾辭驚訝過後,表露出佩服之色,“曾聞你以少敵多拖住了元狩兵馬,又單槍匹馬救出墨月,這份恩情於我而言大過於天。”
“清蓮居士言重了,我也只是仗著不怕死,僥幸而已。”
“將軍把驍勇善戰說得如此謙遜,此等胸襟亦是常人不及。”
初見清蓮居士,華年有些窘迫與畏縮,不過好在顏傾辭最擅與人交談,幾句話就解了華年的緊張顧慮。
溪嵐在院中剝筍,聽她二人從婦好聊到秦良玉,從女子當下處境聊到來日可盼之解禁。
看得出來顏傾辭該是很喜歡華年,閒談之余,不忘勸她多讀一些《軍志》、《軍政》、以及孫吳兵法。
叮囑她身為將軍,一人之勇要有,萬人之謀亦要有。
華年此趟受益頗多,直至日落西山,方笑容滿面地拜別了溪嵐與顏傾辭。
“這小姑娘比我還小一歲,年紀輕輕就當了將軍,為人豁達、一身正氣,明知我是叛國賊的女兒,卻不像其他穆朝人那般痛恨我,不隨波逐流、是非分明,若是好好栽培,日後必定大有作為。”
顏傾辭靠在堂前門旁,對華年的欣賞溢於言表。
溪嵐撈起水中洗淨的竹筍,擱在案上,用刀切成片狀,道:“看來你很喜歡她。”
顏傾辭跟進去,站在灶台旁笑吟吟問著:“你醋了?”
溪嵐轉頭瞪她一眼,同時嘖了一聲,斥責她道:“沒個正經,什麼事都能往情字上扯,那女將軍要是知道你私底下什麼模樣,定是連腸子都悔青了。”
“端莊大方、賢良淑德是給外人瞧的,不正經的樣子是給你一個人瞧的。”
溪嵐不聽她油嘴滑舌,誰知道是不是蜜里藏著刀。她將切好的竹筍放進盤子,換了砧板又去切豕腹肉。
顏傾辭好奇:“這是什麼地方的肉?”
溪嵐譏她:“博古通今的九州第一才女,竟不知道這是什麼肉?”
其實不怪顏傾辭,她昔日當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又是愛美之人,膳房那等油膩之地,她無事是絕不會踏足的。
你讓她說出菜的名字和功效,她閉著眼倒背如流,但若讓她去指認哪個是哪個,她卻是一頭霧水,連韭菜與雜草都分不清楚。
“好姐姐,這些起居素常方面的學識,我定然比不上你,你就告訴我罷。”
溪嵐微微一笑,切了片薄肉,展示給她看:“這是豕腹部的肉,也稱肋條肉,又名豬五花,肥瘦相間,這部位的瘦肉嫩而不柴、肥肉肥而不膩,口感也是最好的,我打算用它給你們做一道竹筍炒肉。”
顏傾辭看著那紅白鮮明的肉片,討嬌地笑了笑:“光是聽描述,我就已經垂涎三尺了。”
溪嵐將竹筍焯水去除澀味,又將豬肉倒進鍋中,煸出油來,再放入蔥姜蒜等小料,來回翻炒幾遍後,頓時肉香四溢。
這時將竹筍片倒入其中,撒入適量的鹽,滴上幾滴醬油,最後倒上芡汁,蓋了鍋蓋燜上一炷香的時辰。
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竹筍炒肉便大功告成了。
盛了滿滿一盤子,顏傾辭將菜端上桌,兩個小丫頭迫不及待地侯在里鍋前面等著舀飯,溪嵐笑著給她們一人盛滿一碗,輪到顏傾辭時,就聽她說只要半碗就好。
“大病期間,可由不得你還像以前那般雛鳥胃。”
溪嵐不顧她要求,硬給她盛滿一碗,非逼著她吃完才肯罷休。
溪嵐另外又做了三菜一湯,四人同桌吃飯時,墨月從軍營中帶了自己做的點心過來,顏傾辭抓緊一切機會與她抱怨道:“你瞧,你不在,我都要被她騎在頭上啦,天天把我當豬似的養,好像恨不得我快些好,這樣就能趕我走了。”
墨月眯眼笑著,一派溫柔,經歷過大風大浪之後,往前身上的頑劣通通消散,脾性變得更加沉穩端莊,一舉一動中仿佛還帶有文琴的影子。
她道:“公主是為小姐身體著想,若換了我,我定要喂小姐兩碗飯才罷休。”
顏傾辭哼哼:“好嘛,你什麼時候也向著她了?”
溪嵐打斷她的揶揄,邀請墨月坐下一起吃飯,墨月搖頭回絕,說在軍營中吃過了。
她如今是華年帳下的婢女,負責華年的飲食起居。
華年一早就將自己的女兒身份透露給她,遂除了墨月,華年也信不過旁人,留她在身邊,一來是月事來了也好有人幫忙掩護,二來則是徹底斷了那寨中糾纏她的女子的念想。
“你呆在華年身邊,我自是放心,”
顏傾辭握著墨月的手,正色道,“日後若有難處,盡可以來找我們,軍營里不比外面,你保護好自己。”
墨月笑著點頭:“小姐放心,華將軍待我很好的,她舍不得我干重活,我只需為她洗洗衣裳收拾收拾營帳,別提多輕松了。”
“我能看出來她為人不錯。”
顏傾辭又囑咐了幾句後,便說起了旁的。
相安無事了一段日子,不知祁王從哪里探聽到了穆朝皇室遺脈尚存的風聲,派元狩領著十萬兵馬攻上了六泉山。
祁軍在山腳下扎營,主帥帳中赫然站著那身著胡服的墨台攬月。
她舉著嵌滿珠寶的彎刀反復端詳,手指沿刀刃滑下去,在指腹處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
面對眼前這先帝之女,元狩聽過些傳聞,都說她狠毒成性,囚禁生母不止,更從親弟身上切下肉片,強逼仁煦太後吃下去。
割子肉喂其母,何止狠毒,簡直可以說是喪盡天良!
元狩起初不信,當今日見到真人,那股陰狠的氣勢撲面而來,縱使他久經沙場見慣廝殺,也不免心生膽寒。
並隱隱生出些憂慮,擔心祁王斗不過面前女子。
“元大將軍,自參軍以來大小戰役共出戰七十二回,無一敗績,北淵戰神名不虛傳,久仰久仰。”
“長公主謬贊,戰場凶險,一旦發起進攻,還請長公主在帳中安候,莫隨意走動,以免受傷。”
墨台攬月揚唇一笑:“孤乃此次掛帥之主,北淵豈有將士衝殺主帥畏懼藏匿的道理?孤要隨大軍上山,破關!”
山勢險峻,攻城車上不去,元狩只能帶上軍匠,讓他們在關前現造出攻城車與投石車來,因事態緊急,倉促間造就的東西並沒有精打細磨的效果好,士兵推著裝載尖木的車往關門前撞了幾十回,那木門依舊紋絲不動。
墨台攬月坐在馬上,招來一個小兵,發號施令道:“讓他們放火,燒了這門!一隊人馬搭木梯爬上城牆,另一隊挖洞從地下進攻。”
元狩:“長公主還懂用兵?”
墨台攬月輕笑:“微末伎倆,在元大將軍面前班門弄斧了。”
平夷關易守難攻,能做都城東面最後一道屏障是有一定道理的。
哨塔上的白巾軍撞鍾警示寨中人做好防范,城牆上一排士兵對著底下攻城的人放著箭,兩人一組搬著石塊兒往下砸,爬梯的祁軍跌下去,木梯隨之被摧毀。
見久攻不下,損傷慘重,墨台攬月召回攻城的士兵,陰沉著臉發下一道指令:“放火,燒山!”
祁軍將砍下的樹枝堆在平夷關四周,澆上火油、扔下火把,大火迅速升起,順風而洶,從四面八方往寨子侵吞過去。
祁軍此次來的兵馬不多,董元勝等人還想著依托山險反擊,不料對方如此狠決,竟然直接放火燒山!
周況領著寨子中的村民從後山的隧洞中撤下山,董元勝提著長刀就要出門應戰,晏雙歸攔著他:“穆軍不能沒有首領,大哥領著將士們先撤,我來擋住他們,給你們爭取時間。”
董元勝此刻深感慚愧,對方如此真心待自己,他先前居然竟還懷疑他,在晏雙歸再三請求下,董元勝領著穆軍一並從隧洞中撤退。
火勢漸凶,蓋住了寨子里的整片天。
華年攔下晏雙歸,道:“衛將軍,讓我去罷,你隨眾人先撤。”
“這怎麼行?外頭是元狩,傳聞能一拳打死一頭牛,縱使你僥幸憑計策贏過幾場仗,正面對上,怎麼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華年仍然堅持:“將軍於我有知遇之恩,此番由我應戰,權當還將軍的恩情。”
“你……”
“火燒過來了,衛將軍快走!”
墨月見華年騎上一匹黑馬馳騁出關,她松了顏傾辭的手,托陳禁送她們先走,她則追隨華年而去。
“她於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一走了之留下她一個人,小姐,你們先走,不必管我。”
“墨月!回來!”
顏傾辭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往關口跑去。
硝煙漫天,墨台攬月緊盯城門方向,胸有成竹。
不久,城門開啟,那銀甲白袍、手握梨花槍的少年將軍飛馳出關,一人一馬,端的是風姿颯沓。
縱使這人臉上塗滿了鬼樣的紋路,墨台攬月在後方軍陣中還是一眼就將她認出。
“華年,果然是你。”
墨台攬月輕聲念著少女名字,她是她此次掛帥出征的導火索,什麼穆朝公主,什麼剿滅反軍……通通都是她騙祁王的借口,眼前這個單槍匹馬衝鋒陷陣的詭面將軍,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前排抵擋的祁軍士兵被少女在馬上斬殺,想起曾經立下的誓約,元狩騎上馬揮舞著蛇形虎戟向她衝去。
“好小子,又見面了,怎麼,怕被我罵粉郎,便把臉畫成了這副鬼樣子?還記得我上回說過,再遇見你,就砍下你的腦袋!”
“我的命在這里,要取便來,不必廢話。”
元狩咧嘴哧了一聲,雙腿一夾馬肚,交鋒之際,虎戟朝她脖子砍去,氣勢洶洶。
華年一勒韁繩,黑馬抬起前蹄,她躲過這一劈,元狩的虎戟狠狠落空砍在地上。
“哼,又想故技重施?”
他踩著馬背跳向華年,生生將人撞到地面,緊接著跟上一記回旋劈。
少女輕盈閃避,木制梨花槍對上他純鐵打造的戟身,沒擋幾下立刻斷裂。
元狩見她沒了兵器,便也將自己的蛇形虎戟扔至一旁,要跟她來場公平的較量。
華年捏拳打向元狩,被對方輕松拽住胳膊,反手一摜、背摔在地。
她的甲胄頭盔掉落一旁,長發如瀑、青絲飄揚,身後是重重火海,身前是萬眾敵軍,一腔孤勇、毫不退縮。
引得北淵士兵個個肅然起敬,他們向來崇尚勇士,更何況是眼前這個敢以一敵萬的勇士中的勇士。
華年力氣再大,終究敵不過元狩那力量與招數兼具的拳法,久經沙場之人的拳法不是武館里的花架子,而是靠在生死歷練下總結出來的,是最有效的擊潰敵人的方法,個個都是殺招,招招斃人性命。
華年硬接下幾拳,胸腔震顫,吐出幾口血來,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你想逞英雄,想效仿前人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舉,未免也太不把我元某人放在眼里了。”
少女單膝跪在地上,染血的笑容給臉上的鬼紋增添了幾分詭異與驚駭,她咳出幾口血痰,晃著身子慢悠悠站起來,伸出手臂,掌心向上地衝他招招手:“再來。”
元狩眯眼,她想死戰!
一夫出死,千乘不輕。
元狩不敢怠慢,使出看家本事將對方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後,方才罷手,他抽出腰間寶刀,正當高舉的刀就要砍在對方脖子上時,忽聞身後一道啼鳴破空而來,元狩轉身用刀格擋掉背後射過來的冷箭,卻見射箭之人竟是陣中的長公主。
鳳鳴箭的箭頭有孔,射出時會發出似鳥兒般的啼鳴聲,射程不遠,殺傷力不大,常用來傳遞信號。
“抓活的。”
這就是長公主的信號。
元狩握緊刀柄,充耳不聞,再度落刀時,下一箭就射在了他腳邊,這回是沒有孔洞無聲無息的破甲箭。
元狩不解間,墨台攬月已然駕馬而來,她翻身下馬,探查了一番地上昏厥之人的傷勢,見無大礙後方松了口氣,當即要帶人離開。
元狩不答應,說這是敵軍虎將,留之無益,橫豎要她死。
“素聞元大將軍寬宏大量,孤看非也,不然怎會對一個女子依依不饒呢?”
“女、女子?長公主是說地上之人?怎會……”
“怎麼不會,你瞧,”
墨台攬月扒開華年的銀甲,露出里面的裹胸布來,“千真萬確。”
元狩震驚不已,當世沒幾人能在他手下撐過十回合,這女子竟然硬生生挨了二十回合過去。
他還在驚愕之中,墨台攬月已經命士兵將人帶了回去,她道:“此人孤先帶回宮中,孤有要事要審她,至於穆朝公主和白巾軍就交給元大將軍處理了。”
目的達成,墨台攬月乘興而歸。
華年……詭面將軍……她笑容放肆,心道這麼一個忠烈勇猛的戰士,千載難逢,她務必要讓此人為自己效力,想盡辦法,都要讓她的心只她忠,只為她烈。
她要把她變成自己的一把刀,一把所向無敵、遇神殺神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