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月既殘逢華英(一)
宴無涯走的第十五日,遠方的探子給顏傾辭送來了都城那邊的消息。
飛鴿傳書上說,七日前祁王就已經被暗殺在寢宮之中,祁軍虎符落入軍師素和芻嚴手中,不知他打得什麼主意,硬是力排眾議地要扶凝肅長公主登基。
而祁王死前當晚,太後的宮里同時燃起一場大火,幸而聞人言舒被及時救下,但墨台攬月還是大發雷霆,又給她殿里增添了十幾個人手,一刻不歇地監視著聞人言舒的一舉一動。
“也不知我那姨母救沒救出墨月。”
顏傾辭手撐著下巴,愁眉不展,“她不會把自己也折在皇宮了罷。”
溪嵐用石臼搗著肉泥,言之鑿鑿道:“就算你不相信顏舜華,也該相信宴無涯。她可是武林第一高手,當年全江湖的好手與練家子們一起圍剿她,她都來去自由,進那皇宮則更是如入無人之境了。”
“七娘這麼篤定,可是有了什麼風聲?想來你的耳目必是比我的靈些,好姐姐,你就告訴了我罷,也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膽。”
顏傾辭晃溪嵐的胳膊撒著嬌兒,溪嵐面上冷凝,心內卻異常受用,只見她嘴角微抿,眉頭舒展開來,回道:“放心罷,人已經救出,算日子,明日黃昏就該回來了。”
“真的麼?太好了!”
溪嵐將搗爛的肉泥灌入事先洗淨備好的豬腸中,用細线在當中每隔一掌距離系一個結,待全部分隔好後,她把灌好的肉腸掛在門梁下通風處,之後便是靜等時光來將它烹飪。
“怕就怕墨台攬月不肯善罷甘休,對宴無涯窮追不舍。”
“此話怎講?”
溪嵐轉身看向顏傾辭,道:“宴無涯不僅救了墨月,還將華年也救出來了,墨台攬月對此人用心良苦,叫她放手恐怕難如登天。”
顏傾辭皺眉:“是不太好辦……”
“午膳給你做豬血湯,補氣血的。”
“七娘貌似一點都不擔心?”
“該擔心的已經全部擔心完了,剩下的,便是靜待對方落子了。”
……
“一群廢物!四個人八只眼睛,連個被綁的犯人都看不住!”
墨台攬月狠狠將茶盞擲在地上,瓷片碎飛,四分五裂,右手被劃傷了個口子也全然不顧,怒氣衝衝地對其余侍衛下達著命令:“把他們拖下去!既然長了眼睛都看不住人,那有沒有眼睛對他們來說也不重要了,押到地牢,給孤挖了他們的眼珠喂狗!”
“殿下,殿下饒命啊殿下!我們真得不知道是誰帶走了她啊……殿下!”
墨台攬月對這幾個酒囊飯袋的求饒充耳不聞,扭頭又下達一條指令,封鎖都城,嚴查出關之人,都城外每五里設一驛亭,一旦發現可疑之人,便以狼煙為號,節節傳回都城總軍,此法比八百里加急快得不是一星半點。
尋人是其次,防備敵軍來襲才是墨台攬月的首要目的。
驛亭縱橫五里外皆有鄰驛,每個驛亭間各置騎兵十人,若有異動,他們能迅速上馬應戰,或撤退或支援,行動便利。
有了這些驛亭,她便能在瞬間調動軍隊予以敵方最有效的回擊,聚散靈活,縱橫自如,這樣便不怕敵方大軍會直接突襲到自己臉上了。
傳令的侍衛方下去,就有宮女顫顫巍巍來稟報,說太後出事了。
“呵,她又要尋死?”
墨台攬月踏入內殿時,有太監高聲通傳:凝肅長公主到——
聽到此話的聞人言舒眼神空洞,唯有嘴邊習慣性揚起一抹嘲弄的笑,只聽她低低訴著:“廢物就是廢物,縱使裝上了犄角,泥鰍也變不成真龍!”
“母後這話就錯了,我為什麼要當真龍呢?我是凰鳥,凰乃稚雞所化,龍乃蛇蟲之體,母後可別忘了,稚雞是吃蛇蟲的。”
“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是你親弟弟,你怎麼下得去手!”
經歷過親生兒子在自己面前慘死的情景後,聞人言舒的精神就時刻處在崩潰的邊緣,她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撲上來就要掐墨台攬月的脖子。
多日不肯進米水,聞人言舒的身子已然虛脫,墨台攬月輕推一把,她便倒在地上,半天都起不來。
墨台攬月俯視她,冷笑道:“他是我親弟,我又何嘗不是你親生女兒?你可曾有一日如疼他般疼愛於我?!”
“他是天子,你個一無是處的殘暴之徒怎能與他相提並論?你從小便有顆豺狐之心、冷漠自私,遠不及你皇弟一半的貼心溫暖,他既乖巧孝順懂得討我歡心,又有繼承皇位的權利,你拿什麼與他比?又憑什麼要我一視同仁!”
哀莫大於心死。
墨台攬月聞此話後,心內霎時所生的憐憫竟遠甚於多年來深積於胸的怨恨。她搖頭嗤笑:“到頭來,不還是怨我不是男子。”
聞人言舒仰頭看她,身為其母,她最知道如何精准戳刺到她的痛處。
“你本來就不是,將來也不會是……所以你在我心里,永遠都比不上你的弟弟,哪怕他已經死了。”
墨台攬月最聽不得此話,她偏撿這句來說,下場便是被人揪著衣裳一路拖到屏風後……墨台攬月掐著聞人言舒的脖子,將人摔在殿牆上,惡狠狠地狼視她,癲狂大吼著:“那你為何不把我生成個男子?啊?那你為何不把我生成男子!我為何冷漠?我為何自私?還不是因為你哄你那寶貝麟兒時就是這麼哄的!當著我的面踩我捧他,如今倒怪我心毒了,我心毒還不是你一手釀成的?!這都是你的錯,我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你丈夫與兒子慘死……這一切都是你端不平水的緣故,都是你的錯!”
聞人言舒神情恍惚,突然間聽她提到“丈夫慘死”幾字,腦中一直以來的疑惑霎時得到了解答。
“是你殺了先帝?你殺了你的父皇!”
她震驚不已,欲大叫。
墨台攬月捂住她的嘴,笑意陰森,“不然母後以為,那太醫是怎麼把下有毒藥的藥膳送進層層篩查的龍案上的?”
她湊近顫抖的女人,明明容貌妍麗,此刻看上去卻是愈發的猙獰,沒來由地讓人恐懼,“是我,親手端過去的,我還支開了試毒的太監。”
“欲成大事者,必先破其心賊。我之前的心賊便是太過心軟,對你奢望太高,所以才一直郁郁不得志,如今我拋下這些,足以銳不可當。”
墨台攬月松開手,警告聞人言舒,若她敢四處宣揚此事,她便將聞人氏一族連誅。
聞人言舒瞪眼:“你自己身上也留著聞人氏的血!”
墨台攬月輕笑:“母後忘了罷,我姓墨台。”
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聞人言舒心情復雜,當初生下她時,若說沒有一點歡喜,是絕不可能的。
墨台攬月小時模樣就十分討喜,小臉兒粉嘟嘟的,怎麼都親不夠。
可為什麼自己與女兒的關系,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呢?聞人言舒努力回憶,這一切的起因,仿佛只是因為墨台斤烈抱她時的那個眼神。
寵溺,喜愛,以及濃濃的渴望和占有欲……
自己的丈夫對自己的女兒生出了不倫之情。隨著墨台攬月的長大,她的美麗越發耀眼,墨台斤烈看她的眼神也愈加炙熱。
不可以!
她絕對不容許這種不倫之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墨台斤烈是皇帝,聞人言舒不敢怎樣忤逆他,所以只能把對他的不齒與仇恨轉嫁在什麼都不知道的墨台攬月身上。
當你討厭一個人身上某一處缺憾時,你便漸漸地覺得她做什麼都惹人厭了。
盡管聞人言舒知道這一切的錯不在自己女兒,可她無法不恨,她沒辦法恨墨台斤烈,所以只有恨自己女兒。
其實墨台攬月說得不錯,她骨子里的奴性已經生根發芽難以拔除了,病入膏肓後連根拔起,只會一命嗚呼。
“所以,你既然能狠心殺死你父皇,為什麼還留我活到至今,你何不干脆殺了我?”
聞人言舒從回憶中醒來,眼泛淚花地看向與兒時軟糯可人的瓷娃娃氣質截然相反的墨台攬月,眼下的她更加凌厲,眼神好似刀子,看你幾眼就能從你身上剮下肉來。
“我當然想殺了你!”
墨台攬月道,“可是我下不去手,母後,我下不去手。”
“我雖恨你入骨,但從心底里就渴望得到你的認可。我從小不管是跟太傅念書,還是隨教頭學騎射,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你的夸獎,你夸我一句,我能高興月余,我可以沒有父親,但是不能沒有你……”
墨台攬月松開掐她脖子的手,雙膝跪在地上,抱著聞人言舒的腰,頭埋在她小腹上乖覺地蹭著。
“母後,月兒要當女帝了,到時我便讓他們擬旨封你為太上皇,月兒也有能成為你棋子的資格為你所用了,我們冰釋前嫌好不好?我們一起將聞人氏壯大下去,讓它青史留名、流芳千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