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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欲上墨台攬明月(二)

  北淵的……公主……

  這真相華年足足消磨了一夜,才在翌日晨時幡然醒悟,她竟救下了害死她阿姊的罪魁禍首之女,甚而還要一路護送她逃出生天。多麼可笑!

  攜上山匪的不義之財,牽來兩匹棗紅馬,見身著紅衣薄紗的外族女人架勢熟練地踩著腳蹬一躍上馬,少女道:“你既會騎馬,不如自行前往法華寺,我亦有我的事要辦。”

  “你的事?不就是投向六泉山那伙義軍,同他們一齊抗淵嘛。據我所知,他們穆人軍隊向來不收女人,你此去必定無功而返,倒不如跟了我,我保你前途一片光明。”

  華年捏緊韁繩,翻身上馬道:“這輩子我都不會與你們北淵人為伍,除非我死了。”

  墨台攬月打馬繞少女行了一圈,調侃道:“凡事不要說得這麼絕對,萬一你以後違背此誓,臉豈不生疼?”

  見少女面露不悅,反駁的話就要脫口而出,外族女人笑稱一句罷了:“你想讓我相信你不會違誓,就將我平安送達法華寺,這是你自己許的諾,你莫不是想反悔?”

  華年想了想,應允下來,雙腿夾了夾馬肚,率先疾馳而去。

  墨台攬月緊隨其後,紅衣崢嶸、獵風而動,雪白小腿露在外面,毫不自持,張揚地沿街而過,瞧得山下行人痴的痴罵的罵。

  傍晚落腳在一家客棧,外族女人硬是要和華年同住一屋,少女沒法子,被迫伺候著這位公主沐浴更衣後,又被打發出去為她置鞋。

  “你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宮女。”

  “我也想親力親為啊,可惜外邊到處張貼著尋我下落的告示,我不想被他們找到,所以只能勞煩你替我去買了。”

  “你方才駕馬一路馳街而過時,怎沒想著怕被找到?”

  “你不幫我可以啊,我一日沒鞋穿,你就一日甩不掉我,左右我是不急,六泉山的義軍可等不了你這麼久哦。”

  華年只能妥協,前腳匆匆出了客棧,後腳店內樓下就響起了一陣聒噪聲。墨台攬月系上衣帶,悠悠倚著窗幾閒聽。

  原是這客棧老板娘的前任相公帶著她老娘找上門來,二人一唱一和,軟硬兼施地哄騙著老板娘回心轉意。

  那老婦妄為女兒生母,竟與好逛窯子賭場的敗家前婿同氣連枝,硬逼自個兒女兒撤了和離書與那賊夫重修舊好。

  老板娘起初不願,她老母又打又勸,涕泗橫流地威逼利誘:“你休仗著自己家大業大就覺得頂到天了,哪個家里能離得了漢子?你和離一事,鄉里鄉親都傳遍了,個個背地里戳你娘的脊梁骨,說我娘兒倆皆是守寡的命。不就逛個窯子,哪個男人不偷吃?你該習慣才是,怎能為了一時意氣就將自個兒丈夫逐出了房,從未有的道理!”

  “娘!你到底是我娘還是這個浪蕩敗家爺們兒的娘?女兒好不容易出了火坑,你竟還要將我往回推,這才是從未有的道理!”

  “你就算不為娘考慮,也該為你的孩兒考慮,”

  老婦將老板娘的孩子推上前,俗言俗語蠱惑著,“稚兒還小,你當真忍心讓他這麼小就失了爹爹?”

  老板娘沉默寡言,她那丈夫趁熱打鐵,趕忙討好發誓道再也不會去那等地方,“若娘子寬諒,我定會痛改前非。”

  連那幼齒小兒也揪著女子衣擺,可憐巴巴地求她原諒爹爹。

  聞言,老板娘心內正糾結,樓上瞧熱鬧的墨台攬月倒是止不住發笑,笑聲悅耳,直飄進一樓幾人耳中。

  她推門出去,站在廊外瞧戲,懶兮兮往下投去矜貴的目光,以一副慷慨解惑的姿態對那老板娘道:“依我看呐,狗改不了吃屎,你此番若原諒了他,那今後可就徹底出不了糞坑了。”

  “你是哪兒來的野妓?個人家事,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老婦一手叉著腰,一手向天指著墨台攬月。

  干癟的樹皮臉在此刻方有了活氣。

  外族女人不但沒被這潑婦陣仗嚇著,反而赤腳下了階梯,慢悠悠走近稚兒,矮身笑問道:“小弟弟,你爹欺負你娘,這般薄情寡義見異思遷,擱在女子身上可是要浸豬籠的,你怎麼還幫著這麼一個畜生說話呢?”

  那負心漢為女人的美貌沉淪了半晌,這時聽見對方責罵自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竟有如此殊榮,被這麼個美人罵,縱然言語再不堪,內心也是帶著點兒受寵若驚的。

  當下他卻不忘自己來此的目的,他來是求復合,家中實已拮據,和離分的那點兒家產早被他賭輸了去,此次若不能哄得前妻回心轉意,他家里就真得要揭不開鍋了。

  遂不能被美色迷了眼,短樂與長樂他還是分得清的,於是男人指著墨台攬月,勃然大怒道:“你說誰呢?”

  外族女人正眼都不瞧他。

  那稚兒道:“這世道,男人就是天,阿爹是男人,稚兒也是男人,我們就是家里的頂梁柱,自然做什麼都是對的。”

  老板娘眉頭一皺,輕呵他:“這些渾話是哪個教你的?”

  男童理直氣壯道:“姥姥就是這麼告訴稚兒的。”

  聞此,墨台攬月笑得更歡了。

  “哈……男人,還沒黃豆大的東西,也能自稱男人?”

  她伸手捏了捏男童的臉頰,面上親昵,“還真是可愛呢。”

  舉手投足間,連不通人事的小兒都淪陷在外族女人的溫柔鄉中,呆而不能自拔。

  “你呢?”

  墨台攬月抬頭詢問老板娘,“你是如何打算的?”

  老板娘心中雖有不願,心內忖度了母親的話,也覺得有些道理,女子要想在這世道生存,獨個開門立戶極其不易,有個男人在府里總歸是好的,為求得這些便利,她忍他一世也無妨。

  “有勞姑娘操心,他既然已知悔改,奴家想著不如再給他一次機會。”

  “不後悔?”

  “縱使他故技重施,那也是奴家自討苦吃,奴家自個兒選的路,不悔。”

  “聽到沒?不後悔!這是我們的家事,與你個外人有何干系?”

  那老婦與負心漢一臉的得意。

  墨台攬月蔑笑著搖頭。

  愚信、愚孝,棄人身而飼群鬼,不知所謂,不值搭救。

  她上樓那刻,身後響起輕微立撲聲,緊接著是老婦人號喪般的叫喊。

  “死了……死了……稚兒啊!我的好孫兒!你睜開眼來瞧瞧姥姥啊——”

  外族女人隨手將指上殘留的毒粉抹在了二樓欄杆上,擦了個干淨。

  回到房里,尋出華年從山匪寨子里帶出的一把鐵環大刀,舉與頭頸相齊,刀刃的寒光照在外族女人明艷的面頰上,只聽她笑道:

  “是你說的,不會後悔。”

  華年歸來時,手上拿著為女人精心挑選的鞋履。

  念到對方貴為公主,是穿慣了錦鞋的,想來也不大能適應平民那扎腳的草鞋,遂特意為她買回一雙軟底布鞋。

  少女遠遠就瞧見客棧瓦頂上冒起青煙,疑似不小心走了水,她生怕外族女人被燒死在里面,顧不得三七二十一,猛得疾步衝進去。

  二樓悉數被火海吞沒,一樓大堂櫃面旁倒著幾具屍首,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華年定睛一看,認出那是老板娘一家。

  住店的客人早逃散出去,客棧的伙計半刻前就趕去了衙門報官。

  煌煌火床籠罩之下,外族女人將腳擱在條凳上,正傾斜一壇殘酒,任那辛辣清泉肆意衝刷玲瓏赤足上的猩紅血液。

  她一旁桌上,就放著那把染滿鮮血的凶器環刀。

  “你再不回來,我可就被官兵抓走了。”

  墨台攬月半嗔半喜地接過華年手中的鞋子,纖白的腳穿合進去。少女抿嘴問她為何殺人,外族女人滿不在乎道:無能無用之人,留著也是礙眼。

  “該殺之人我當然不會阻撓,相反還要助你——可這地上的少弱婦孺與你有何仇?值得你下此毒手?!”

  “理由何其多——說了不中聽的話,做了不中看的事……這些以夫為天的愚人不死,叫我以後如何榮登大寶呢?那些個男人跳出來反對還有情可原,如若是這些拎不清的婦奴幫著他們反我,那才是令人悲而又悲的哀事。曹阿瞞的一句話說得好——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華年赫然後退:“北淵人果然個個狼心狗肺!”

  “我一早就告誡過你,我並非善類。不單我,這世上亦不會存在全然無惡念的人,就連廟里那普度眾生的菩薩,也只會庇佑舍得供他香火之人。你尚未及笄,這人世間的道理還懂得太少,我如今就教你一條——只有強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無關善惡。”

  墨台攬月將行李扔至她手中,若無其事往外走,見少女還不動身,她輕皺眉頭地催促。

  但見華年只留下自己原有的包袱,而將那從山寨中搜羅出的銀兩給了外族女人。

  斜系在身上,翻身跨馬,勒了韁繩目視前方道:“既然道不同,我們就此別過,日後若在對立場上相遇,我不會手下留情。”

  墨台攬月微微一笑:“但是我會。”

  華年揚鞭策馬而去,官兵的腳步聲趨近,外族女人亦翻身上馬,於少女離去的相反方向疾駛出去。

  此番背道而馳,不知下一回會在何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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