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機關滿腹成末路(四)
溪嵐怔忡良久,濃長的睫毛顫了顫,懷著不確信的眼神看向她。
“你莫誤會,我指的是臣子之心。”
顏傾辭站穩身子,輕輕一把將人推開,出了假山,立在外頭背對著溪嵐理了理凌亂的裙擺,驀一回頭,粉面含笑的矜貴模樣就這麼直直烙進溪嵐的腦海,令她午夜夢回時常因這一笑而輾轉反側,半月仍揮之不去。
“你要幫我?甚麼條件?”
對方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溪嵐心知肚明。
“楚陵繁華雖僅次於都城,與九州相比到底是彈丸之地,我既貪得女侯,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若舉事成功,我要你一半的天下。”
溪嵐道她好大的口氣,“我憑何相信你?”
“你那一伙義軍的底細我叫人查了,霹靂金剛董元勝乃殺豬的屠戶出身,有勇無謀不值一提;銀錢豹周況之父為已逝太師周敦儒,他父在世時素有穆朝第一謀士之稱,周況耳濡目染下定也不差,只可惜拳腳功夫太差,這二人皆不足以獨當一面……唯有那九翅鵬鳥晏雙歸智勇雙全,其父其母在世時任穆朝戍邊將領,他自小跟隨父母駐守邊疆,對塞外地形和外族人的生活習性了如指掌,讓他統領義軍去與北淵人交戰最好不過。”
“其實這三人都入不了我的眼,無奈別無選擇,只能矮子里拔將軍了。統帥已有人選,至於如何瓦解敵人……”
一縷微風拂過,顏傾辭披散的頭發被吹卷到臉頰上,她用手撥開,將發絲掖到耳後,露出一抹清雅又滲人的笑,“那就要看北淵宗室們的心齊不齊了。”
溪嵐見之心驚,暗道:幸好此女不是我的敵手,這般消息靈通運籌帷幄,若他日此女與我為敵,我也難以有把握能斗贏她。
……
司隸校尉府邸,曹洪因妻子被搶,終日酗酒悶悶不樂,坊間都在笑話他窩囊廢沒本事,自個兒老婆被搶也能忍氣吞聲。
以至他一度不願出府,深怕見到同職的譏笑嘴臉。
“賤人!都是賤人!”
他一把將酒瓶摔在地上,瓷壺四分五裂,未喝盡的酒灑得到處都是,屋子里香氣四溢。
“咻——”得一聲,窗外有人扔來一個紙團到他桌上。
“誰?!”
曹洪疑是刺客,拔劍衝出院子,看了一周哪里還有人影?他回到屋里,掰開那紙團一瞧,頓時醉意全失。
……
幾日後的清晨,天尚未大亮,顏傾辭早早端坐在園子里對溪拂琴。
溪嵐被琴聲擾醒,推門從閣樓上俯瞰下去,只見顏傾辭身披水色鱗紋無袖斗篷,頭掩在與斗篷相連的錦帽中,從溪嵐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露出的鼻梁與帽中內綴的厚軟皮毛。
陰冷天地里,她靜坐一方,渾似獨於世外的清流修士。
然而溪嵐卻很識得她的本性,斷不會再被她的外表誆騙了去。
溪嵐下得閣樓,顏傾辭早有察覺地停了拂琴之手,嗓音帶著幾分快意的笑。
“昨夜子時,平陵郡王的世子慘死在楚館花魁的春榻上,臨終前身中數十刀。可笑的是他遇刺之時正在行房事,死後身肌失控,仵作趕到時,就見濁液混著尿液泄了滿床,正印證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溪嵐覺得蹊蹺:“莫告訴我此事與你有干。”
“我一介弱女子,怎會有力氣殺人呢?”顏傾辭道,“我只是發揮了我的長處,幫那曹洪出謀劃策而已。”
那紙團原是她派人扔給曹洪的,上面書著叫他先請令調離都城,而後乘機潛回城中殺死平陵郡王世子,如此一來他便沒了在場證據,縱使他與平陵郡王世子有怨,而他離開都城人人皆知,自然就排除了嫌疑。
溪嵐道:“萬一旁人認為是他買凶殺人呢?”
“所以我就找了個嫌疑更大的替死鬼啊。”
顏傾辭話方落,前院府門就響起了震震巨響,儼然是被一群人砸開。
“給本王把楚陵侯府團團圍住,一個人也不准放跑!”
顧裴元從睡夢中驚醒,松開懷里的美人,慌忙下榻穿衣,他喚來下人詢問外面怎麼了,下人道是兗王攜平陵郡王帶著一隊府兵把楚陵侯府團團圍住,不知作何用意。
胡姬從榻上起身,弱弱問了句:“侯爺?”
顧裴元一面安撫她,一面往外趕去查看情況。
一路焦急,終於趕到前院,就見身著蟒袍白發白須的兗王肅穆而立,不惑之年的平陵郡王伴隨一旁,見顧裴元現身,上去就指著他鼻子罵道:“好你個趁勢小人!你還我孩兒命來!”
顧裴元聽得一頭霧水:“還甚麼命?王爺與郡王一早前來侯府,還帶兵馬將我府上圍住,所為何事?”
“死到臨頭還裝腔作勢!”
平陵郡王下令將人抓起來。
兗王讓兒子勿急,自己開口問顧裴元:“本王且問楚陵侯幾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王爺但問無妨。”
“顧侯爺尋常可是最愛到楚館玩樂?”
顧裴元愣了愣,雖有損顏面,但也如實作答道:“是又如何?”
“可是常點那花魁作陪,還曾揚言要將她納入侯府作妾?”
見顧裴元悶不做聲,兗王就知傳言不假,他突而暴怒,青筋橫出:“因我孫兒侮辱你女兒在先,後又搶了你心怡的花魁,你表面不追究,實則暗地里痛下殺手!本王的後嗣香火竟斷在你的手中,你死一萬次都不足惜!”
“世子死了?”
顧裴元聽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可這與我何干?我都未曾與他謀面……”
平陵郡王嚷道:“休再裝相!你我曾共事覆滅穆朝,你之為人,我再清楚不過!為達目的,你連自己妻子都下得去毒手,何談對外人了!你們幾個,給我把他抓回去囚進王府地牢,關到他肯招為止!”
楚陵侯府突遭巨變,見顧裴元被平陵郡王的府兵押走,胡姬與在場的顧傾幗俱慌了神,尤以顧傾幗為甚。
皆因顧裴元被綁走前對她說了句務必想法子救他,顧二小姐頓時六神無主,她如今唯一能仰仗的就是這個爹,他一獲事,卻叫她到哪里尋幫手呢?
好在顧裴元在被捆上馬車前嚷出一句“找你姑姑!”
否則讓她自己想,一時半會兒定也想不起還有宮中的這棵救命稻草。
“聽,”
內院的顏傾辭道,“我娘果然是他害死的。”
外院的嘈雜全與她無關一般,這侯府三小姐悠悠起身,懷抱著古琴就回了閣樓上,半道兒轉頭讓溪嵐吩咐膳房多添一人的飯菜份量,好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無情作態。
溪嵐知會膳房後回來,就見文琴墨月伺候著顏傾辭換了身雪白貂皮裙襖,外披一條朱色流雲紋的帔肩,精心妝扮後去了前院,於正門大大方方迎回從世子府中救出的顧傾城。
二人一同用早膳,期間顧傾幗前來質問她為何對父親的生死不管不問,顏傾辭避其鋒芒,用一副可憐模樣示人道:“我乃一介女流,二姐姐想我怎麼管怎麼問?”
顧傾幗怒道:“那也不該如此恣意!你瞧你,竟還吃得下去飯!”
“與其干著急,倒不如盡人事聽天命。二姐姐不是已經派人到宮中求姑姑去了麼?我們只管等結果即可,若連姑姑都救不了……”
“不還有你顏家麼?婿府出事,顏氏竟一分力氣都不想出麼?”
顏傾辭聞此,面上依舊笑著,溪嵐卻從她的神情和語氣中嗅出幾分殺氣。
她道:“顏家是顏家,顧府是顧府,既不曾同甘,又如何敢腆著臉皮求共苦呢?”
顧傾幗卻是無論如何都聽不出其中深意的,她只顧瞪著眼睛罵她白眼狼,顧大小姐為緩和二人關系,作和事佬道:“都是姊妹,何必如此,爹沒救出來,我們倒先自相爭吵起來了。”
顧傾幗:“姊妹?誰跟你是姊妹?我乃堂堂嫡出女兒,你個庶出怎配與我姊妹相稱?我娘是正經人家出身,你那與外男私通的娘親是妾是奴,你們連給我和我娘提鞋都不配!”
顧傾城的生母當年也是楚陵城里數一數二的名伶,模樣可人兒,嗓音嬌細,憑一曲吳儂軟語的琵琶彈詞聞名遐邇,顧裴元被其美貌勾了魂,將人買進府中夜夜招寢,頭一年顧傾城就降生下來。
次年皇帝秋圍,顧裴元因要伴駕,不得不隨行前往,臨行前百般不舍,又怕美嬌娘趁他不在時與旁人不檢點,故在其臂上點了一枚守宮砂。
不料秋圍歸來,顧裴元興衝衝抱人上榻時就見其臂上守宮砂不翼而飛,一時勃然大怒,任憑顧傾城的生母如何喊冤都不理睬,叫人依律將她塞進豬籠,看她活活被浸死,方才解了氣保全了顏面。
然而說是私通,卻連奸夫都不曾找到,顧裴元心中咽不下這一口氣,心想揪出這奸夫來一齊處死為上,不料幾經查證,原是那守宮砂實為假物,遇水便會消失無蹤……顧裴元知是自己冤枉了女人,卻為時已晚,他絕口不提真相。
若不是顏傾辭好奇查了查,亦絕想不到她老爹是這畜品,更不會有後面她生疑去調查自己母親之死一事。
“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我只知牧民為牲畜配種時才會特意撿那純的孕育,”
顏傾辭好笑地探頭問顧傾幗,“你是牲畜麼?”
“你!”
顧傾幗雖亦是侯府千金,然而實為草包,不愛讀書就罷了,罵人全憑無理取鬧,這會子她見懟不過顏傾辭,遂惱羞成怒道,“你也是嫡出,你為何幫她不幫我?!”
“奇了,我為何放著正派人不幫,去幫一條滿腦子只有血脈的寄生螞蟥?”
說到這里,顏傾辭輕盈笑出幾聲,“抬舉你了,所有生靈的血液在螞蟥眼中都是一樣的,你就不同了,若你是個蛭蝚,定也是個只知吸富人貴族血的,平民的血你可瞧不上。”
“顏傾辭!我與你沒完!”
對方把她比作螞蟥,顧傾幗還是能聽懂的,她氣極掀了就近的幾盤子菜點後傲慢而去。
“三妹妹,這……”
顧傾城有些擔憂地望向顏傾辭。
“大姐姐不必管她。”
後者無所謂地一笑,令兩旁布菜婢女用淨筷夾了一顆蟹粉獅子頭到她碗中,親昵介紹道,“這外表雖似尋常獅子頭,然卻是改良過的廚方,上好的野豬肉混和蝦肉剁碎成泥,加以料汁花蜜調味,取蜜蟹之膏作其餡,外咸內甘,咬一口湯汁充嘴芳香四溢。”
顧傾城聞言咬上一小口,外表的豬肉焦香咸脆,因為混了蝦肉的緣故,比原先更加勁道。
表皮薄薄一層,只一口就咬到了蟹膏內餡,滿滿的黃兒從這一方缺口中擠出,湯汁流了小半碗。
顧傾城用竹箸伸進這口子里挑出一塊油橘色的膏肉,送入嘴中,慢悠悠細品,並不膩味,恰恰十分甘甜軟糯,端的是入口即化。
“我好似嘗到了花香?”
“大姐姐的舌頭真靈,是梅花蜜。”
說罷顏傾辭抬眉,用余光看了站在側旁的溪嵐一眼,“蜜蜂過冬後便極少采蜜,這白梅花所產的蜜更是難尋,我吩咐人找了好些時日,才從一山中養蜂老農的手中得來一小罐。”
“竟如此大費周章,妹妹今後切莫再為我浪費心思了。”
“大姐姐說哪里話?如今你脫離苦海,若不是因為爹爹被拘,我怎麼也得為你辦一場和離大宴,好昭告天下,是曹洪配不上你,非你不及他。”
想到什麼,顧傾城面色一黯,殤道:“如今我身敗名裂,爹也不知怎麼得罪了他們,莫非真是他為我殺了平陵郡王的世子不成?若真如此,可是大罪啊,即便不波及我們,顧府無了主人,一樣會家道沒落……爹怎為了我做出如此不計後果之事,拿整個侯府的前途來賭,太不值得。”
“想要咱們老爹做到這兒份上,前提是姐姐你得是個男嗣才行。”
顏傾辭專點溪嵐為她們斟酒。
溪嵐先為顧傾城倒滿,再到顏傾辭跟旁時,對方扶在酒盞邊緣的手指不安分地碰了碰她的指尖,溪嵐飛快瞪她一眼,倒了個六分滿就抽身而退,顏傾辭執起酒杯抿了一口果酒,神情自在愜意。
“一大早的就飲酒,身體不是你自己的麼?”
顧傾城頗為語重心長道。
長姐如母,顏傾辭對她的話還是很能聽進去的,她伸出一根手指,討饒道:“好姐姐,就喝一杯。”
溪嵐還是頭次見到顏傾辭這副小女兒家的撒嬌作態,心內半驚半奇,睨了半晌直到對方察覺地看過來,她方低頭轉移了目光。
顧傾城出嫁前住的院子還在打掃著,於是顏傾辭就讓她在孤倚樓中暫住下來。
早膳過後,顏傾辭習慣讀片刻當世名人的賦論,看一看這些賢家在為甚事操心煩悶。
溪嵐將一盤精致的蓮花樣式的茶點送進她書房,顏傾辭讓她坐過去,將一紙論賦攤開與她同讀。
皇室中人本就比別的孩子早熟,溪嵐雖十歲離宮,該認的字大差不差也已認全,只是偶爾有些個偏僻字不識得,她請教後,顏傾辭也都一一耐心解答了。
“這是素和氏和聞人氏的門客所作之論辯,就‘牝雞司晨’一題展開的詭辯。素和氏的門客認為牝雞司晨,晨必昏;聞人氏的門客則曰司晨非牝牡,惟雞爾。”
“素和氏曰:古來雄為陽,雌為陰;牡雞司晨,反之即牝雞司昏,故而牝雞司晨,晨必昏。”
“聞人氏曰:牝牡為形也,司晨為性也,夫禽窩無牡而牝補代其勞,此為雞之順性也,故而司晨非牝牡,惟雞爾。”
溪嵐洋洋灑灑看下來,對這些當世名家的見解有些嗤之以鼻,她不苟一笑道:“如小兒吵架般無理,這便是那些自詡才華橫溢之人?”
“詭辯術想學好,要得就是無理。”
顏傾辭為她細細剖析起其中深意來,“你表面瞧是在辯題,實則他們都是在為各自的利益游說罷了,牝雞司晨,不正是含沙射影朝中那位垂簾聽政的仁煦太後?”
溪嵐聽罷又看了看紙上論言,片刻後抬眸問對面人:“你贊成哪方?”
顏傾辭認真道:“單從論術上看,兩方不相上下,但我亦有司晨之志,這一番必定是站在聞人氏一方的。”
溪嵐聞她有司晨之志後,深深盯了眼這人,往下又看了幾回論辯,問她道:“你加入他們了?”
顏傾辭淡淡搖頭,手指往前一伸勾來硯台、取來墨條,置於書案前,“會磨麼?”
她問。
溪嵐搖頭。
“我教你。”
顏傾辭往硯台中加入少許清水,她讓溪嵐坐在四角方凳上,自己從她身後貼過去,左手握著她的左手,右手握著她的右手,控制著溪嵐緩緩地動起來。
“速度要均勻,不要過於用力,不然發出來的墨書寫起來不好看。”
溪嵐只覺得有熱氣在耳邊一吹一拂的,很是讓她分心。為了不讓自己亂想,她故意找些話題出來:“你如何讓曹洪同意和離的?”
顏傾辭在她耳邊輕笑一聲:“這還不簡單,他不同意,我便把他是真凶之事抖落出去,如此,換誰都會同意罷?”
溪嵐哦了一句便沒了下文。
顏傾辭輕飄飄湊近,在她耳側似囈語般問著:“像不像?”
溪嵐剛要問像甚,對方就先一步答了出來。
“像不像,我們做那事的時候?”
她故意用她的手握著墨條,在硯台中一圈圈打轉摩挲。
“也是這樣的緊密相合呢。”
經她有意誘導,溪嵐一下子就憶起先前與她苟合的種種羞恥姿態,她唰得甩開對方的手,長而黑的墨條被彈在了遠處地上,一分兩半。
“孟浪!”
溪嵐這麼罵她。
“到底是亡國奴,連罵人的話都透著一股子奴性。”
顏傾辭欺身上去,拾起她散落胸前的一綹發尾卷卷繞繞,“似你這般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兒,可怎麼對付那些混跡江湖的奸猾之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