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此時還恨薄情無(二)
彼時為神凰元年,都城隸屬於中州,合共十二城,皆在墨台攬月的管轄之內。
女帝鐵腕,僅半月就平定各城騷亂,暫還中州一片淨土。
乘馬車回顏府之時,瞧見從北境的飢民遍地,到中州的路無遺骨,越往南,百姓的生活越富庶,一返太平和樂,大有戰亂前的景象。
左農右商,雙管齊下,足見墨台攬月的文治武功均不落俗。
馬車到了地方,多日未歸,原被大火燒毀的顏府如今煥然一新,雙扇大門耀紅闊氣,門前蹲著兩尊威嚴的石獅子,顏傾辭摸上獅子的石身,上邊的焦跡刀痕提醒著她血海深仇猶在,又憶起自己小時常與祖母府前的這兩尊石獅子比個兒,恨不得第二日就長得比這石獅子還高……心里愈發悲涼。
“侄小姐?”
提著鳥籠子,手里盤著兩塊翡翠玉球,斗蛐蛐兒歸來的顏順虎不可思議地呆瞪著顏傾辭,做了虧心事般把玉球往身後藏。
玉球質地溫潤實乃絕品,顏傾辭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用祖母生前最喜歡的玉觀音打碎重磨的。
“侄、侄小姐沒事兒啊?”
“看樣子,我還活著,堂叔很失望啊。”
“沒沒沒!”
顏傾辭不聽他廢話,徑直踏入府中,輕車熟路地走到大堂,一副主人翁的模樣,清雅落坐於上位。
顏順虎是個沒主意的人,不知該不該趕人,又怕哥哥嫂嫂回來罵自己,叫人看茶,心想待她喝完茶,久等不到人,不用他趕,自己也就走了。
顏傾辭慢悠悠喝著茶,半點不提離開,仿佛老僧入定,神仙來了都難撬動半分。
“宅子建得倒比以前的還要好。”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欸欸。”顏順虎知道他哥兒倆個是吃絕戶的,答得心虛。
建宅子的錢都是從顏府沒被亂軍發掘的銀庫里拿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用起來自然不心疼,把宅子修得同皇宮似的,打算下半輩子享享皇帝福,誰料這福還沒享幾天呢,顏氏原主人就回來了。
“顏家出事那天,你們在哪兒?”
“在,在……”顏順虎決計說不出口,他們那會兒見顏家有難,早早就卷包袱跑路了,誰承想逃的途中又被亂軍給堵了回來,好在女帝及時平叛,他們這才得以苟全性命。
見顏府里滿地屍體,破敗得遠不如前,他們除了此處又沒地方可去,只好一個個收了屍首,一趟趟從缸里打水衝刷滿地的血汙,機緣巧合下,發現了藏在地窖中的銀庫。
就算顏順虎不回答,光看他躑躅慌張的神態,顏傾辭也將來龍去脈猜了個七七八八,這顏氏兄弟無勇無謀,原本是來投奔顏家尋活路的,攀高枝兒的從來皆無義,大難一至,活路眼看要成死路,他們自然溜得比誰都快。
去而又返,想來是逃不掉後的下策。
座上女子無言飲茶,堂下顏順虎如芒在背,腳底針扎似的佇立難安,眼睛盯著地面滴溜溜轉,一會兒看向顏傾辭一會兒看向府外,愁得額紋如梯。
府外喧鬧,聽動靜是大哥大嫂回來了。顏順虎見座上之人氣定神閒巋然不動,忙迎去府門,將舊主造訪之事一一告知哥哥嫂子。
采買家什高興而歸的二人笑臉一僵,顏順龍問這如何是好?
難不成要將這萬貫家財拱手還回去?
他心里自是不願。
來者不善,林氏讓兩兄弟把買來的東西搬到後院安放好,她一個人去會會那顏氏遺孤。
“哎呦呦!快瞧瞧這是誰?”
披紅戴綠的林氏還沒進去,哭聲就從廳外傳入堂內,刮茶葉子的顏傾辭冷笑一聲,淡然地低頭飲了一口茶,放下。
林氏從正門進來,哭天搶地,拉著顏傾辭的手又揉又拍,動靜聽著悲號不已,實則一滴淚都不曾流。
“侄小姐竟還活著!真是蒼天憐見!快讓我瞧瞧——”
顏傾辭不動聲色地將手從她手中抽離,林氏一愣,隨後若無其事地笑問:“侄小姐可是被貴人所救?何人送你回來?”話里話外都在探查她的背景。
“勞堂嬸關心,命大,無人相送。”
“可曾吃過飯?”不等回答,林氏就頤指氣使地吩咐下人,“你,去叫膳房做幾個菜。”轉頭又對顏傾辭說,“侄小姐路途勞頓,想來也沒來得及尋到住處,不如今夜在府上留住一晚,不用客氣,就當是自己的家宅。”
好一副鳩占鵲巢的主人模樣,好一個就當是自己的家宅。
顏傾辭一手端起茶盞,站起身走近,將茶具往林氏面前一推,睜著水靈靈的眼睛,無害地笑道:“茶涼了,勞堂嬸幫我換一盞。”
“你,什麼眼力見兒,還不幫侄小姐換盞熱茶?”林氏指著一旁下人道。
“堂嬸未聽清,我是要你親自為我斟茶。”顏傾辭舉著茶盞不動,笑容和煦。
林氏卻是聽懂她的畫外之音,臉色僵了一僵,對方這是在提醒她別忘了自己的出身,他們一家不過是顏府一時發善心收留的下人,只要主子在一日,他們就永遠是下人。
林氏窘笑著接過茶盞,親自去添了熱茶,咬牙切齒地端來,走進門,又換一副融洽和睦的神情。
新換的茶底部縱有瓷碟托墊著,卻依舊燙手得很,林氏遞過來,顏傾辭卻不接,悠哉坐了回去,一味看著她笑。
“我這一路生死存亡嘗盡世間百態,遇到的人數不勝數,卻只有兩種人讓我記憶猶新:一種是往日受盡苦楚表面無情無義的,見人受難,她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舍命相救;另一種是平日受盡寬待,大難臨頭卻各自分飛,差別之大,令人唏噓。”
話一挑明,林氏便也不裝了,將熱茶塞給近旁下人,哼笑道:“侄小姐是個讀書人,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想來你該比我們這些粗人還清楚,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命不如人、技不如人,就別怨下場悲苦。”
“弱肉強食是天性使然,這倒沒錯,不過你都尊我為讀書人了,我便不得不咬文嚼字地給你上一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就是被你們這些不讀書的給傳歪了,人家原義是你不做人,天就要誅滅你,怎麼到了你們這些人口中,就成了為非作歹的免死金牌了?也怨不得你們,天性使然嘛。”
“小妮子,我知道你嘴皮子利索,我辯不過你,你眼下一人前來,論武力你卻斗不過我。”林氏本性暴露,扯著嗓子對外喊一聲,顏順龍顏順虎帶著家下人衝了進來,手里拿棒槌的拿棒槌,勒繩子的勒繩子,將顏傾辭圍在里面。
“把她給我綁了!”林氏發話。
“果然,不讀書的再耍橫,撐死了也就是個莽夫。”
大難當前,顏傾辭還能談笑風生。
林氏覺得蹊蹺,方說完等等,想問清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府外人聲鼎沸,近了,原是早先受過顏府蕭老太君恩澤的商戶和街坊流民操著家伙什兒打了進來。
“好哇!枉老太君在世時對你一家不薄,如今顏府沒落了,你們卻恩將仇報,為獨吞遺產,連顏氏的獨苗曾經的小主人都不放過了是麼?!”打首的是位壯碩婦人,人稱薛娘子,曾因孤兒寡母出來拋頭露面的經商而備受地痞流氓的侵擾,幸得老太君庇護,才能在本地站穩腳跟,將經營越做越大,現為十幾家米店的東家。
這次帶著一幫子人衝進來,就是她與顏傾辭商量好的里應外合。
座上女子適時從袖中掏出手絹,揩掉白皙臉頰上滾落的玉珠,小聲哭訴起來。
顏傾辭的作戲能力比林氏強多了,淚水說來便來,當世名伶瞧了怕都自嘆不如。
顏順龍顏順虎尚在懵圈。
林氏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早在對方算計之中,指著她:“你,你!”你了個半天你不出所以然,三人被義眾押著,徑直扭送到了官府。
私占旁人家產,欲害朝廷官爵,罪加一等,發配邊疆充作勞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