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清齋空林臥流明(二)
樊村位於都城北面千里之外,屬北昌郡青陽縣,為荀王管轄所在。
她們乘驢車兼程四日來到樊村,忽逢村口處一壯碩婦人擼袖綁裙,手拿擀面棍,追著一精瘦男人後頭打。
“恁個敗家爺們兒,娃子一年的私塾錢都被你給賭沒了!整整二十兩呐!破盅子擲幾擲就不翼而飛,你個沒良心的孬貨,你讓狗剩怎個辦?!”
男人站直了還沒婦人一半粗,被打得跳上跳下,渾似個虼蚤。
他捂著被揪紅的耳朵,嗷嗷求饒道:“錯了錯了,娘子輕些下手!我以後再不敢了!”
“以後?哼,家中積糧本就不多,還要養活五口人——不對,是六口,你那側室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哩!哪里夠得分?累死累活攢下的積蓄又被你偷去全賭輸了,早稻我瞧我們也別播種,干脆全家一齊餓死算了!”
婦人插著腰,越想越氣憤,一邊揮著擀面杖打在男人背上,一邊嘴里抱怨自己怎麼嫁了這麼個敗家玩意兒。
精瘦男人往驢車後面躲,婦人追上來,二人繞著驢車玩起了鬼抓人。
溪嵐:“叨擾二位了,煩問二位可知樊壽的家在何處?”
男子從驢車後頭出來,活見兩個雪膚花貌的美人兒尋自己,便連打都忘了躲,呆問道:“你們找我作甚?”
……
“俺滴個娘嘞……”
望著包裹里二百一十兩的銀燦燦,外加五百文銅錢,夫婦二人端祖宗似得把它擺上桌,趴在桌沿邊,粗糙的手摸了又摸,拿起一錠放在嘴里咬了咬,見上面現出一行淺淺的牙印,喜笑顏開,如見真神地把溪嵐與顏傾辭迎進堂屋坐著。
婦人給了樊壽三兩銀子,讓他去鎮上買些好酒好菜來犒勞二位送遺物的菩薩。
“因路途遙遠,屍首不便跋涉,故我們將李嬤嬤葬在了楚陵,希望你們不要見怪。”
“不見怪不見怪,二位姑娘能不遠千里將我婆婆的遺物送回來,足以見得你們心地善良,我們怎好還怪你們?”
西屋中發出些響動,緊接著從里頭跑出來一個眉清目秀約莫二十的女子,她舉著被清亮液體沾濕的手,焦急催促著:“丹娘羊水破了,快去尋個穩婆!”
胖婦人眉一皺,嘴里嘟囔道:“怎麼挑這種時候?”
一邊轉過臉向溪嵐與顏傾辭賠不是,讓她們稍等片刻,便出院子尋人去了。
倒巧,穩婆來時,樊壽也回來了,手里提著二斤肉菜與兩壺燒酒,興衝衝進了院,憑空一聲女人的尖叫給他嚇得面色煞白。
只見穩婆進了西屋又出來,攤著帶血的手掌讓他快做決斷:孕婦難產,保大還是保小。
樊壽呆愣在原地不知所以,下意識問:是男嬰女嬰?
看不清,瞧根骨像是個男娃兒。穩婆催他快些抉擇。
樊壽哆哆嗦嗦說出要保小後,他妹子搶先不答應,拉住穩婆央她保大人,穩婆說只能聽孩子生父的,西屋里女人的尖叫好似厲鬼,樊壽腦子一昏,堅持要保小。
“個沒良心的!”
大房胖婦人一手狠拍在樊壽背上,將人拍了個踉蹌,指著穩婆便道:“我做主了,保大!”
“你!”
樊壽剛欲發作,被婦人一個瞪眼給憋了回去。
“怎得,有一個兒還不夠,還要踩著別人的性命再添一個?今兒個要是躺在這里頭的是我,你是不是也會這樣想都不想就保小啊?”
樊壽的耳朵被高高揪起,他墊著腳連稱不是不是,回了穩婆保大後,婦人才松開了他。
“這大房刀子嘴豆腐心,”
顏傾辭抓了把果盤里的瓜子,不見外地磕起來,“倒是跟七娘你很是相像。”
待產的女人痛呼聲不斷,撕心裂肺,聽得外頭人心肝兒同顫,饒是已經生過一胎的胖婦人,也不由被這聲聲慘叫攪得心神不寧。
樊壽妹妹一盆接一盆往外倒血水,外頭的人瞧得觸目驚心。
溪嵐四周打量,無聲卷了窄袖,用茶水淨過手後,悠悠走向西屋,“我有些助產經歷,能否進去瞧瞧?”
樊壽與婦人連忙讓路。顏傾辭卻是不知她還會接生,也好奇得跟進去。
屋子本就小,靠牆的小榻便占去三分之一的地方,產婦躺在其上大汗淋漓,唇色蒼白、氣若游絲,仿佛已然用盡了力氣,眼下岔腿半躺,出氣多進氣少地呼吸著。
溪嵐瞧一眼便知難產是胎位不正所致,孕婦也已脫力不濟,她在她三陰交、支溝、太衝等穴位按壓一番,穩婆將手伸進去拽住孩子腿腳試圖把胎兒拉出來,溪嵐則安慰孕婦叫她再使些力氣。
腿先出來的胎兒不能耽擱太久,否則極易被悶死在腹中。
“《醫宗金鑒》上說,難產之由,非只一端。或胎前喜安逸不耐勞碌,或過貪眠睡,皆令氣滯難產;或臨產驚恐氣怯……或胞傷出血,血塞產路。”
顏傾辭食指抵在鼻上,阻擋滿屋的血腥味衝進胸腔,在一旁提議道:“試試按摩她的期門穴、膻中穴、肝俞穴、膈俞穴。”
溪嵐照做,果見產婦用氣順暢許多,她囑咐她大口呼吸、丹田用力,因早產之故,雖胎位不正,好在胎兒尚小,穩婆輕松便將孩子拽出來,溪嵐用燒紅的剪刀剪斷臍帶,襁褓裹住嬰兒,抱到脫力的孕婦面前,笑道:“恭喜,是個女孩兒。”
顏傾辭湊上前去看,皺巴巴的小孩兒閉著眼,頭上光禿禿頂著幾縷胎毛,小手不安地對空抓撓著,剛覺有趣,未幾,一聲破天的啼哭響起來。
顏傾辭唬得退出了西屋,坐回堂前,無事人般嗑她的瓜子,綺夢流綏問起,她朝她們噓了噓,只道:“我啊,方才是去別人的死門關前游了一遭——生孩子這種事說得輕松,如今親見,倒叫人冷汗岑岑。你們兩個小丫頭日後若嫁人,定要擦亮雙眸,瞧清那人值不值得你為他挺這麼一回。”
王侯世家中,婦人死在產榻上的事都屢見不鮮,更何況是這一無傭人服侍、二無太醫保駕的鄉野民間了,運氣好的自然能挺過去,運氣不好的,遇上難產也只有死路一條。
見是個女孩兒,男人希冀的臉垮下來,唉聲嘆氣道:怎麼是個女孩兒?
大房婦人倒是比他歡喜,進屋抱著嬰兒瞧了又瞧,直夸她生得好看,把孩子往側室乳前一擱,教導她如何為孩子開奶。
溪嵐洗了手退出來,對上顏傾辭玩味的眼神。
“我竟不知七娘還會接生?”
“現在不是知曉了。”
“看來七娘在侯府多年,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在韜光養晦。”
“相比之下,三小姐讀書之駁雜倒更讓人吃驚不已,上至兵書國策,下至婦人待產,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誰讓我也是個婦人,對於這些必經之事,自然得事先有個准備,七娘接生手法如此好,日後可否也替我接生接生?”
溪嵐知她又在挑釁自己,眉尖抖了抖,怒意暗藏,“想來三小姐已是謀劃好孩父人選了,你若肯生,我淨手相待。”
“沒意思。”
討不著樂趣的人嘴一癟,吐出瓜殼兒,溺愛地看了眼兩邊坐著剝花生吃的小丫頭,道,“我最怕疼了,這等罪我可遭不來,也無人值得我遭這罪,有這兩個機靈鬼陪著我就夠了。”
屋外婦人讓男人給孩子取名字,男人想了半天,蹦出個“狸姐兒”來,被婦人好一頓臭罵。
男人不忿:兒子狗剩,女兒狸姐兒,天經地義。
婦人碩手往他頭頂招呼過去,又賞他個爆栗:兒子同女兒能一樣麼?
兒子取賤名好養活,女兒本就該嬌生慣養,你取個不三不四的名字,是想她以後進窯子麼?
真個豬油蒙了心的活寶!
那你說取甚名?!
我又沒念過書,我哪里曉得?
還說我,你自己不也一頭蒙?
嗬,樊壽,你長膽子了啊,還敢頂嘴?
你賭輸的那二十兩我可記著呢,今夜給我跪到你爹牌位跟前去,好好和他老人家聊一聊你是怎麼養家糊口的!
“不如就叫樊桃芝,二位意下如何?”
顏傾辭笑著從堂屋出來,吵鬧的夫婦動作一頓,疑惑地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溪嵐跟出來,幫他們問著:“可有典故?”
“典故說不上,晉時葛洪的《抱朴子·仙藥》中有雲:五芝者,有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各百許種也……又有樊桃芝,其木如升龍,其花葉如丹羅,其實如翠鳥,高不過五尺,生於名山之陰,東流泉水之土,以立夏之候伺之,得而末服之,盡一株得五千歲也。”
“原來是仙藥之名,更有長壽之寓意,聽上去倒妙。”
樊氏夫婦哪里懂得什麼典故寓意,只聽她們說這名字表長壽,就覺是個好兆頭,紛紛點頭定了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