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女孩(番外)
狄更斯說,如果記住就是忘卻,我將不再回憶。如果忘卻就是記住,我多麼接近於忘卻。
或許,我們總在接近忘卻,總在接近記住。
回憶常起於夢魘。
淚水在哪只眼睛里轉悠,透過它,什麼被看清?流下後,什麼被洗掉?閉上眼,我們逃避了什麼。
走著,走著,從黑暗里走到光亮處。
刺眼的光吞沒了黑暗,輪廓慢慢浮現在眼前,沒有門鎖的病房,沒有聲響的呼吸機,急救室里空無一人,前台的護士竟然在犯困,一切離奇又反常,根本不像個醫院。
“還犯困呢?”宋清夢走過去,拇指扣了扣台面,叫醒一場夢。
“對不起,宋醫生!”
周圍的一切因為這句話動了起來,病房上了鎖,呼吸機開始發出嗵嗵聲,急救室的病床又躺滿患者,前台的護士回了神,這里像個醫院了。
宋清夢走進304室病房。
“宋姐姐!宋姐姐!”
“小然好啊~”宋清夢張開手抱住撲過來的顧然,揉揉剛滿5歲小女孩的頭。
“姐姐,你好久都沒來看小然了呢~”小小的手捧著一張不太真切的臉,就像得到了父母口中許諾已久的禮物,激動又虛幻。
“那小然有沒有變乖一點啊?”宋清夢把她抱到病床上,目光分出一縷,向顧琦問好。
淺青色的長衫在舒琦白皙的肌膚上愈發亮眼,是這間屋子里為數不多的色彩。
如果硬算的話,她臉上泛黃的疲倦勉強也算一種顏色,除了這些,這間房里最多的顏色是被白色映出來的蒼白。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病號服,白色的……一切……
“好了,然然,不要一直這麼纏著宋醫生了。”
顧然一直抱著宋清夢的胳膊,拉著看自己畫的蠟筆畫,舒琦站在一旁看著兩人。
不過30歲,一個女人正有風韻的年紀,舒琦臉上卻掛了太多愁容。
而匿於那愁容下的堅毅,又像極了窗台上發芽的薄荷草,一團濃濃新鮮的綠,對抗著病房里一塵不染的白。
“然然要不要給姐姐講講畫的畫?”宋清夢無礙地朝顧琦笑笑,拿起了繪本旁散落的幾張畫。
孩子的畫有什麼好解釋的?無非是畫爸爸和媽媽,畫一個完整的家,需要解釋畫的應該是那些大人。
“然然不喜歡姐姐了嗎?畫爸爸媽媽,都沒有畫我~”
顧然的爸爸在一場火災中喪命,那時她兩歲,沒有任何記憶。
舒琦也只告訴5歲的顧然,她有個爸爸。
“我和爸爸媽媽是一家人,那姐姐……我再畫個姐姐吧?”
顧然說著就要去拿紙和筆,宋清夢幫忙把紙展開,又開始問她。
“為什麼姐姐要單獨畫一張?不可以和然然在一張紙上嗎?”指了指那張畫的滿滿的紙,宋清夢故意逗她。
“因為然然喜歡姐姐啊~媽媽說,喜歡的人是用一張紙都畫不完的~”
宋清夢揉揉顧然的頭,等小人兒投入畫作後,轉身走向舒琦,示意她出去。
“小然這次手術沒問題吧?宋醫生。”
舒琦緊張的神情映在玻璃上,被宋清夢看在眼里。
兩個人並肩站在門外,透過小小的窗戶共同望著伏在床上畫畫的小女孩,目光里的含義並不完全相同。
“還要等最後一個檢查結果出來才能確定,不過就目前然然的身體狀況來看,應該沒什麼問題。”宋清夢看到舒琦的側臉,沒有任何細紋,只是氣色差點。
說完後,宋清夢發現自己右手上多了枚戒指。
再轉身,一切都變了。
消失了。舒琦呢?剛剛不是在自己身側嗎?宋清夢發現顧然也不見了,病房里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她們,都去哪兒了?
“然然?你們去哪兒了?”宋清夢邊走邊喊,發現前台的人也不見了。
她跑了起來,從廊道一頭,跑到另一頭,發現醫院都是空的,沒人回應她的呼喊,她像是這家醫院里唯一存在的人。
“然然要乖哦~我們躺在床上睡一覺,然然就可以回學校了呢~”
“真的嗎?媽媽,睡醒就可以去學校了?”
是一張送去手術室的病床,被顧琦和羅奈推著,從宋清夢身邊經過,她們好像沒看到她一樣。
“羅奈——羅奈——你不是調走了嗎?怎麼出現在這兒?”
宋清夢追上去,但腳像上了跑步機,無盡頭的奔跑,只看得見漸漸走遠的身影,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
羅奈突然停下,轉頭看向她,宋清夢以為是看到了自己,喘著氣停下追趕的步子。但不是,羅奈是在等一個護士,手里拿著報告單。
然後,他們推著顧然繼續往手術室走了,這一切有些不對,太反常了。
“宋醫生?你不是在手術室嗎?”
宋清夢很奇怪,好像現在只有眼前的這個護士能看到她,可是為什麼這麼問她?
“你拿的是什麼?”宋清夢看著前面已經走到轉角的顧然和舒琦,那是她的手術,為什麼會這樣?
“64號床的最後一個檢測報告。”
“給我看看。”
報告單掉落。
她要趕上,她要阻止。
人已經進了手術室。紅燈。
“手術不能做!羅奈!然然會死的!”
宋清夢拿手去砸門,沒人理她,但她突然意識到,手竟然沒有任何痛感。
這不對,為什麼一點都不痛?
宋清夢看向那枚戒指。
那枚沈星河送的戒指。
為什麼會在自己手上?
自己不是在普生醫院嗎?
等會兒,她怎麼知道那是沈星河送給自己的戒指?
宋清夢去摘那枚戒指,摘掉後卻又出現在手上,像是重生蘑菇一樣,一摘掉就會再長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夢碎的時候沒有聲音,夢醒的時候會有隱痛。
熱淚從眼角滲出,滑向耳際,冰冰的。
她醒了。夢也跟著醒了。
凌晨3點的夜黑得像幽靈一般,高懸的新月像一只窺伺人心的金眼,所有的痛苦在這注視下都無可遁形,所有的淚水都變得無法干涸。
宋清夢睜開濕潤的雙眼,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想象著它白日里的色彩,想象著顧然那天躺在手術台上看到的無影燈,想象著舒琦看女兒最後一眼的樣子,任由淚水的余溫在臉上亂劃,她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顆水珠在緩慢滾動,滑向耳廓,漫進耳朵里,失去聽覺。
她聽不到聲音了,聽不到顧然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