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國際慣例,國際法庭判決的犯人是關押在犯人原本籍貫的國家,而死刑犯因為罪大惡極卻反而有個人意願,犯人死後可以根據他本人意願秘密落葬在某國。
主要原因也是深怕犯罪者生前所犯罪惡還有生還者或者受害者家屬,在知曉了罪犯死後知道屍體下葬處後做出掘墳鞭屍的行為,畢竟在此律法頒布之前是有此等事情發生過。
既然人死如燈滅,也是為了生者能了斷仇怨,所以一般死刑犯被槍決後會依照生前遺願安葬。
顧三要求賀奇帶走她的屍體安葬,這算是她遺願,不算稀奇。
但是她同時又希望賀奇能夠帶走賀淮的屍體,這就屬於額外請求了。
畢竟賀淮的屍體能不能被帶走,這事取決於賀衍的首肯。
暮江和顧三單獨在牢房內密談了許久之後,人一出來守在門外的無臉鬼上前問道:“如何?”
暮江神色平靜,卻是依然可以從他眼底看出一抹焦灼:“賀衍還在他官邸嗎?”
無臉鬼點了點頭詢問:“怎麼?顧三要見他?”
“給他秘書那電話,就說我有事找他。關於顧三遺願的事情,他肯定會願意見我。”
暮江行事匆匆離開了監獄,顧三關押的牢房外不久後走來一名獄警,他是來換班守門口。
交接完後,那名獄警似是不經意朝里面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顧三對著那獄警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容,獄警片刻後收回了視线,默默閉眼遮去了眼底泛出得淚花。
賀衍確實在他官邸處待著,從昨天到今日他什麼事情都不想做,電話不接,任何人不想見,只想獨自一人將所有難過痛苦暗自吞下,那種心髒被摳挖一般的痛苦,痛得他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貼身秘書隔著門板向他低聲匯報關於顧三的事情,才令他從痛苦之中有所反應。藏鋒要見他,關於顧三的遺願。
他不想見,不想聽,他根本不想知道顧三的遺願,遺願兩字何其冰冷且殘酷,可他又不得不面對現實——那可能是顧三此生唯一也是最後所求。
暮江見到賀衍的時候有些意外,他還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醉鬼,借酒消愁,一臉頹唐之色。
結果恰恰相反,賀衍滴酒不沾,一身整齊正裝見了他,仿佛顧三要被槍決的消息根本沒有撼動他半分,如果不是被眼底深藏的痛色出賣,他幾乎要以為賀衍和顧三根本沒有半點情感糾葛。
既然賀衍藏起傷痛,暮江也無意揭穿,干脆開門見山:“顧三提出來她死後屍體要被賀奇帶走陵炎,另葬他處。”
“賀奇?萊索家族那繼承人?”賀衍冷笑了一聲繼續道:“沒想到顧三這種人還會信任人。”
“你我都知道賀奇的身份,當初判他死刑也不過是放風出去引顧三上鈎的假消息。他游走各國之間提供軍火本來也是一種國際上默許的買賣,沒法將他拿下定罪。他來帶走顧三,無可厚非。”
賀衍眼神盯住了暮江,毫不客氣道:“如果只是這樣,你不會來找我。畢竟死刑犯提出最後下葬的要求是保密且不受限制,你根本無需來通知我。”
暮江點了點頭,很干脆提了要求:“顧三還提了一個遺願。她希望賀奇能夠同時帶走賀淮的屍體,她想要兩人葬在一起。”
賀衍徹底冷下了神情,眼底暗色不明,幾乎是咬牙從嘴里迸出話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暮江神情肅然道:“人都死了,你守著屍體做什麼?”
只聽一聲巨響,賀衍一腳踹飛了身旁椅子,本來偽裝的冷靜徹底龜裂開來:“我那是守著屍體嗎?我是守著人,守著希望——顧三連死都不願意留下嗎?”
暮江不為所動繼續道:“我在來之前和顧三深談許久。她和我說了幾件事情,你最好先聽一下。她和我說她來凌炎之前,就已經制造了大批量的軍火送往了金拉博,同時一起的還有一批生化武器,只是這批武器是有控制鎖存在,鎖在誰那她沒有說,你應該也聽明白什麼意思。”
賀衍眼底染上一抹憤怒的殷紅之色,恨到極致般低吼:“她這是拿戰爭威脅我?”
“還不止這一件事情。另外幾個月之前有大批毒品分批入境陵炎,是AE專門研制的新型毒品,毒癮很強,這批毒品能夠悄無聲息入境,自然是里外配合的結果。她說陵炎配合官員的名單在她手里,給屍體就給名單。”
賀衍聽後幾乎氣急而笑:“她這是自爆犯罪行為?”
暮江盯住了賀衍斬釘截鐵道:“她是死刑,哪怕在添上幾百條罪行也是被一梭子彈擊斃,不會對著她屍體射擊幾百發子彈,那毫無意義。但是她所說的那些卻是實打實影響活著的人。毒品泛濫、一群相互勾結犯罪的官員還有一觸即發的兩國戰爭!賀衍,你作為這個國家領袖,賀淮的屍體和那麼多活著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怎麼選擇吧?”
賀衍沒有吭聲,可滿目之間皆是痛色和不甘。他用賀淮的屍體困住了顧三這些年,到頭來活著的人沒留住,連屍體都留不住,他是何等淒涼。
許是賀衍面色痛楚太過深刻,暮江緩下了語氣有心勸解:“雖然顧三十惡不赦,可是她這些年對賀淮可算費盡心機。人都死了,你為何不能遂她這個願呢?”
賀衍仿若一瞬之間被抽干了精神,剛才強裝無事的偽裝之下透著滿是絕望:“她連死都想著帶走賀淮嗎?”
暮江無聲的嘆了口氣:“人死一切隨風,顧三既然伏法了,她這輩子如此心心念念賀淮,你成全她吧。”
賀衍通紅了雙眼,執意追問了暮江最後一句:“難道一定要槍斃她嗎?她本就活不長了,連這點剩余壽命都不能給她嗎?”
暮江堅定的搖了搖頭:“那麼誰來給那些被她弄死之人生命呢?他們也本該能活著,顧三殺人的時候可能想過別人?就像她和我說的那些事情,她根本不會覺得造成生靈塗炭,她只是用來威脅達到自己目的。我勸你把賀淮屍體給她,是為了更多活著的人。”
賀衍閉嘴不語了,半晌之後他沉重的點了點頭道:“通知賀奇,帶走屍體。”
得到賀衍肯定答復後,暮江也不多做停留,轉身欲走前,他還是猶豫的問出了口:“顧三這樣不通人性之人,真就那麼愛賀淮嗎?”
賀衍當然聽明白暮江的意思。顧三愛賀淮嗎?怕是她根本不懂何為愛,但是賀淮對顧三有多特殊呢?
所有人都覺得當年真相是顧三以為賀淮背叛了自己,一怒之下勒死他。
實則是當時他們兩人被千軍包圍,如果顧三帶著賀淮走,兩人必死無疑。
賀淮是送上他自己的命助顧三脫身罷了,賀淮為和顧三離開,做足了一切准備,又怎麼可能出賣顧三呢?
顧三何等精明,又豈會至今想不明白真相?
賀淮啊賀淮,他的哥哥——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待顧三不一樣的人。
他永遠都記得那年他和賀淮第一次見到顧三的場景。
在此之前他早就聽說過顧家有個女兒是個很可怕的怪物,小小年紀陰郁、手段毒辣不和人群,猶如一個畜生般,連父母都不喜厭惡。
那日他跟在哥哥賀淮身後,見到了一個表情森寒的女孩,看人時候很冷漠,渾身都散發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恐怖氣息,果然如聽說的那般駭人。
哥哥賀淮卻是非常平靜,只是伸出手,淡笑著打招呼:“你好,我叫做賀淮。你叫什麼名字呀?”
女孩聲音冷到極點,嘲諷反問:“你沒有聽說過我嗎?”
賀淮依然伸著手,並不覺異樣的繼續道:“任何的聽說都不作數。初次見面,我想自己認識你,可以嗎?”
是的——無論顧三善還是惡,迄今為止所有人都只是先聽說。
黑道之人聽說她赫赫有名,是個心狠手辣之徒,跟隨她沒有錯。
白道聽說她殺人如麻,作惡多端,抓捕她沒錯。
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執意自己認識他眼中的顧三,無論善還是惡,都是他眼底最真實的顧三。
所以賀淮眼中世界有最真實的顧三,顧三眼中世界里有著賀淮。他們兩人之間又何必談什麼愛還是不愛?
賀奇比想象中來的要快,仿佛人就在邊境處等著,聯系就來,暮江和無臉鬼看到他來得如此神速不禁有些驚奇。
“別奇怪,顧三出發前就和我說過最壞的結果。萬一她被抓就是會是死罪,只想著死後托我將她和賀淮另葬他處。”
“她想葬哪?”無臉鬼忍不住開了口追問,賀奇看了一眼他,因為換了一張臉,他自然認不出對方是誰。
無臉鬼只能自報家門:“你應該聽過我,我排名的代號是無臉鬼。”
“原來就是你假扮夜星寒。”賀奇一聽滿臉不屑道:“暗中下手之徒。顧三想葬在何處無需你們關心。”
犯人如果有托付之人下葬自己,確實可以在死後通過檢查屍體交由托付之人秘密入葬,無需公開。
賀奇不願意講,自然也不能強行逼迫。
不過事後跟蹤他下落從而得知顧三下葬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暮江覺得最起碼賀衍他們肯定會跟蹤賀奇到底。
五天時間非常快,這天一早顧三再次在無臉鬼驗明正身後被押上了刑場,她被救治了一段時間,臉色些許紅潤,一路之上暮江細觀她神情,不見半點絕望。
他是很清楚顧三性格為人,凶狠歹毒卻也格外惜命,絕不會如此輕易放棄。
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可細想一下顧三又確實是命不久矣,放棄掙扎也在清理之中,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雖然監獄和刑場只有短短十來分鍾車程,可是暮江依然部署了層層警力,一路之上無風無波,是絕對的安全。
到了刑場之後,顧三人站在中間的空地上,她兩只褲腿被法繩綁緊,全身都被五花大綁。
不遠處一排執行警舉槍待命。
而賀奇人就守在監獄醫院的停屍間外等待顧三死後被送去檢查無誤後交由他帶走。
一切都非常順利,無臉鬼不放心再次了一下,依然確定是顧三沒有任何問題。隨後又有隨行的幾名法警輪流驗名正身,確認槍決犯人無誤。
“還有倒計時三分鍾。”無臉鬼對了一下表,提醒暮江時間。
暮江站在控制室內,居高臨下的看著顧三,總有些恍惚。
他仿佛隔著玻璃在和顧三對看,顧三面色柔和,表情甚至透出一絲喜悅,他和顧三交手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祥和平靜的顧三,難道人之將死真就放下一切了嗎?
顧三站在那里正視著前方一排舉槍准備射擊的執行法警,她緩緩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五年了,她等著這一天等了五年了,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得償所願,報仇雪恨,不枉費她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躲了五年。
她轉移了視线看了一眼控制台,那里應該站著無臉鬼,那小子向來聰慧,只可惜過於自負了。
當年識辨術他怎麼也學不會,一度懷疑自己能力,殊不知他和影一之所以一直學不會識辨術,那是因為錯亂了學習順序。
如先習得偽裝術,則終生無法學會識辨術,唯有先學識辨術,方可更精進那偽裝術。
怕是那小子因為識辨術久學不會,早就忘記了識辨術秘籍最後一頁的警告語——整體偽裝三年為周期,五年為極限,超時則滯留面目身形不可變動,傷及五髒六腑,命不久矣。
三分鍾很快就到,執行法警持槍上膛,對准射擊目標,在執行官一聲命令之下,一排人同時開槍,顧三應聲倒地。
法醫立刻上前檢查生命體征,三人輪流檢查後,吩咐舉手示意對方已經伏法。
整個過程中暮江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盯著顧三看,眼見顧三整個人栽倒在地,他手指微動,只覺面上有些濕意,在伸手一抹,竟然抹去了雙目不知覺流下的淚水。
他想起了當年在豐聖多馬那晚,他回來見顧三一人獨坐喝酒,月色很美照在她身上卻是萬般清冷,他還記得他一時衝動說了些什麼,是他這些年中難得動情難得糊塗。
無臉鬼問他到底有沒有對顧三動過感情,又怎麼可能沒有呢?
可是動情是一回事,他作為警察的職責又是另外一回事。
情在難耐也難以翻過這正義的大山,他那時對顧三說的話,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情深的話語,沒有半分作偽;他抓捕顧三的行為,是一名警察對罪犯的天職,沒有半點容情。
深吸了一口氣,暮江轉頭對上無臉鬼時候已經一片平靜,他開了口聲音有些嘶啞:“通知殯儀館那里,整理儀容儀表後就交給賀奇帶走吧。賀淮的屍體已經移交了嗎?”
無臉鬼點了點頭,有些好奇:“你怎麼說服賀衍交出屍體的?”
“顧三人都死了,留著賀淮屍體無用。不如放賀奇帶著屍體離開,賀衍肯定會派人暗中跟蹤。他知曉顧三到底選擇葬在何處,其實還是一樣的結果。”
無臉鬼看了暮江一眼問道:“你不去盯賀奇嗎?”
暮江搖了搖頭拒絕:“人是我抓的,也是我監督下被槍決的。人都死了,就不去打攪她安息了。何況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賀奇把名單發來,我們還要配合凌炎警方的抓捕行動,這次大規毒品走私涉及到了AE,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借此順藤摸瓜,逮到AE這家伙的狐狸尾巴。”他看到賀奇時候就提過那兩件事情,賀奇說的很明確,屍體他帶走後,那些官員的名單會第一時間發送給他。
至於那些生化武器的控制器會在他到達目的地後,告知賀衍藏匿點,讓他派兵去銷毀。
“連承勛他到底來做什麼?就好像來驗證顧三死亡一樣,說他不幫顧三,又費盡心力弄了大批毒品入境,可是顧三陷入死局,他又完全見死不救,干脆今天一早就走了。真是奇怪。”無臉鬼嘟囔了一句,始終百思不解。
殯儀館那里接到了顧三屍體後整理了儀容,隨即放入了裹屍袋中,推出交給了一直守候在外的賀奇。
賀奇表情肅然,早些時候他已經將賀淮的屍體放入早已准備好的後車座上綁緊,如今在加上顧三的屍體,兩具屍體直挺挺躺在那里,黑色裹屍袋看著就帶了一絲陰冷,賀奇卻是渾然不覺,拿到屍體就一腳踩了油門就走。
賀衍一身黑衣早已等在暗處車內,他不放心其他人追蹤賀奇,對方帶走了他生命中重要的兩人,無論如何他都要知道他們將會被葬在何處。
一路之上,賀奇並沒有刻意加速,賀衍跟在後面,同時遙控著派出的私軍,沿途暗中將賀奇車子圍在中間,等於既保護顧三的屍體,又追蹤賀奇的下落。
車行一半的時候,國務辦公室不停打來電話給賀衍,連掛了幾次後,賀衍面色冷峻接通率先發難:“我說過今天任何安排都取消。”
“委員長,賀主席死了!”
“什麼?”賀衍大驚失色,一腳踩下了急刹車。
同一時間,已經收到傳送來官員名單的暮江正准備開會研究案情,無臉鬼面色驚疑的拽住了他到角落低聲道:“賀家那老爺子剛才被人殺了。”
“這怎麼可能?光天化日之下!我記得他退居放權後,就一直住在那惠雲山莊內,那里四面沒有高處,毫無狙擊點,是歷來凌炎領袖避暑之地。何況前陣子因為顧三入境,賀衍還派了重兵把守那里。他怎麼可能死呢?”
“可怕的就是這里——就在顧三槍決時候,賀家那位被發現悄無聲息倒在臥室內,腦袋被人割了放在桌上。”
“悄無聲息?能不驚動任何人入室瞬間殺人,那身手起碼不亞於你我。”
無臉鬼雙手一攤,語氣都帶了幾分顫音:“我覺得我們遺漏了什麼至關重要的環節!”
賀奇開著車,時不時朝著後視鏡看一眼,眼見賀衍追蹤的那輛車調頭離開,只剩下一些私軍還在跟蹤他,他嘴角慢慢勾起——顧三說的一點沒有錯,有的時候勝負絕非表面般已定,總有峰回路轉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