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Running Up That Hill
一
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家入硝子看了眼通話時長,四十六分鍾零五秒。
猶豫半秒後,邊說自己還有事邊准備掛電話。
聽筒里,你還在振聲重復“愛の戦士ヘッドロココ”——如果是小孩玩的傳聲筒,大概此側蒙布都會因你尖銳的嘶吼震碎。
“反正你高興就好。”家入說,又看了眼屏幕,四十六分十一秒。
痛苦的時間總是漫長。
為什麼要浪費寶貴的生命在這些爛人沒完沒了的爛事上,明明正是相當閒適的入秋氣候,即便不去車水馬龍的地方,出門活動一下肩頸舒展腰背曬曬太陽也好。
此刻無論干什麼,都比舉著手機聽兩個討嫌鬼扯皮抱怨傻逼操作強。
所以家入強調“不用發我照片,不感興趣。好多事沒做完,我掛了”,作勢起身。
所以你一把拉開拉簾,從硬床板上坐直起身,把一簾之隔共處一室的通話對象嚇一大跳。
“硝子!!那家伙萬聖節要一邊搗亂一邊要糖還穿的像只鳥人一樣腦袋頂喙屁眼插毛啊!!我氣死掉了怎麼辦啊!!”你邊嚷嚷邊彎腰去夠藏在床下的鞋,“對水深火熱中的朋友怎麼能這麼鐵石心腸啊!!你掛了電話我和誰說去啊!!”
一直在屋里麼,完全沒注意到。
“和本人說去。”家入翻翻眼睛,當著你的面狠狠點在屏幕紅色按鍵上。環視一周眼角抽抽著繼續說,
“解剖台上的樣本呢。還回來,不然一會剖你。”
二
“雖然也不知道為什麼又被攪和進來。”家入嘆了口氣,捏著吸管攪了攪面前冒著氣泡的液體,“‘金發深眼窩的肉雞雞男人’是你的原話對吧,還真敢說。”
“問你了啊?還真開得了口……”你瞥過去一眼,聳聳肩,“仔細想想,確實是一直以來的理想型。陽光健氣寡言靠譜,奶子大大雞雞大大——重點是得話少。我已經夠煩人了,衷心期望伴侶最好是個少說兩句的類型。如果還能語言不通,那可真是太好了。”
“竟然知道自己‘煩人’,令人吃驚。”家入審視了一會白漆鐵藝戶外桌,這才因正坐著硬邦邦的配套椅子生發些實感,“所以鬧別扭就是因為這個?”
“怎麼可能。”你手指在桌面叩了兩下,“說起來硝子不喝麼,冰都要化了。”
“解構是一件很微妙的事。不解構,無法理解人物邏輯難以行為自洽;解構,一不小心就很容易過度,適得其反。比如像每次事後都會陷入沉默的床伴看起來憂郁又性感,適度解構後發現對方有過一段情傷往事,惹人憐愛,對吧?但過度解構後發現情傷往事是小時候和鄰居家年過八旬的老太太搞過激黃昏戀被身為奶奶不倫私生子的爹強行分開無疾而終了——即便不含任何批判的意思,但最起碼給誰都憐不起來了吧。”
“懂了,得離。”家入托著下巴,扭頭看路邊來來往往的人,“那家伙戀老還搞禁斷骨科啊,真變態呢。”
“不不不,只是舉例而已。到底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被借題發揮的家伙逮住了到時候有我受的。”你忙不迭的瞪著眼擺手,“不過說真的,這種地方好不容易有機會來一次,不嘗嘗看麼?”
“嘗什麼?”家入隨口問,看不甚規整的石磚緩坡路和沿街門面延伸出的花攤水果店,看投射在地上的陽傘桌椅鏤空剪影,“我喝的是什麼?”
“即便是硝子……不過這個時間點,坐在這樣漂亮的地方喝燒酒也總歸不合適。”和路過的人打了個招呼,對方面目模糊。
隨後你轉頭補充,“Grand Brut怎麼樣?我個人很喜歡,也一直希望硝子能嘗嘗看。”
剛剛明明捏著吸管的,現在面前只剩下安安靜靜冒著泡的高腳杯。
家入想了想,張了張嘴又改了話頭,最後才開口,“隨便吧。隨便你是什麼毀天滅地虛擬現實詛咒師。不需要‘解構’我,我自己直接說,能不能變點揚げ物出來下酒?別配甜點。”
“可我正在翻山啊。”你在聽筒對面說。
三
“‘翻山’辛苦了。”家入說,“或者希望我追問一下‘山’又是哪來的麼。”
你點點頭把甜點推給她,說“但家入不是會‘追問’的人”。
“這就叫底層肌理邏輯自洽。”
像正巧有相熟的人路過,遠遠奔來與你打招呼。
你只說了半句便側著身歪著腦袋與對方熱切攀談起來,面目不清的來人時不時爽朗的笑出兩聲以表重逢的愉悅。
在聊什麼聽不清楚,再反應過來時已經夸張的兩只胳膊揮著與其作別。
你轉正身子扭頭,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其實我很討厭遇到熟人的。說到哪里了?對,舉例來說,解構就像是最後抖出來的包袱‘You have your mother’s eyes’,過度解構則是‘你橄欖綠色的美麗眼睛,歸根究底是因你曾外祖父在月黑風高的一晚與家庭教師不道德苟合,最終隔代隱形遺傳給了你’——不體面不高級沒意思。
“雖然不管是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還是Joanne Rowling最後殊途同歸都得給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磕頭,但是最最低級的要求是,不應讓受眾一眼就看出突兀的既視感。原封不動的照搬挪用數目龐大的堆湊拼接,純屬文盲作者把觀眾都視為傻子糊弄。像在酒吧點單了二千円一份炸薯條,過一會店員送上來一看就是隔壁ケンタッキー現買的,包裝袋都懶得給你拆。我真的非常討厭被當作傻子糊弄。”
“非得舉那麼多下品例子麼?”家入把骨碟推回來。
你癟癟嘴,“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
“原先一直不理解尼西亞會議到底有什麼好忌諱的,偽經禁書以諾書抹大拉的瑪利亞又有什麼好怕的。虔誠的信徒終究會信,幾頁破卷陶罐怎麼了,也沒見誰衝去自然博物館把恐龍化石揚了啊。”你低頭看著桌面,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水漬和油點,“但這幾天真是怕了。說真的,明明好不容易今天有機會坐在那麼漂亮的咖啡廳里,結果為照顧硝子又回老地方來了了,傻坐著發呆不好吧。”
“這個不跟著換一下?”指指旁邊格格不入冒著泡的高腳杯,家入眼看著又被推近的盤子,“《死海古卷》據說是偽造的。我該知道這個,對吧。”
“傻逼米國佬被宰了而已,不然公元三二五君士坦丁大帝吃飽了撐的?”你敲敲桌面,“順便一提,我認為家入硝子應該是不知道的,你不是在意這種事的人。我理解不了的是,為什麼有人會把秋葵炸了呢?好吃麼?雞塊魷魚天ぷら姑且還在我的理解范疇內,茄子秋葵紫甘藍就真的——”
“說重點。”家入俯身湊近酒盅,呷了一口。
“重點是搜腸刮肚七千年文明史窮盡比擬頂禮膜拜的愛情一個不慎解構過度後發現追根溯源是超英大派對。”你兩指關節一下一下敲擊叩在桌面上,規律輕響,“漫威、超級英雄、大聚會。我還一直挺瞧不上快餐文化爆米花合家歡的,這是任何一個ADULT SWIM忠實觀眾的鳶尾花紋章。”
家入說,“別裝逼。”
四
“我在翻山。”你說,通訊信號時有時無,聽筒對面是呲呲啦啦的電流聲。
家入敲了敲桌面,“所以鬧別扭是因為這個?”
“上個月看到‘李女士驚覺結婚五年育有一女的丈夫不是退役是出獄’這種地獄笑話新聞還樂呵來著。”你趴在桌面嘟囔,“現在‘扣1’莉莉絲也不會來給我出殯來吧。”
“這麼嚴重呢。”家入隨口敷衍著。
在熟悉的居酒屋,射燈像亮了一陣,燈光都帶著熱度。
現在再質問“怎麼來的”“什麼時候來的”便太沒必要了。
你說,“他又不會在意。”
“你想想看,我作為一個脆弱無助的原住民,天一熱就衝去神殿祭祀求雨,昨天烹牛宰羊今天活祭長子明天二話不說把自己胳膊腿都卸了上貢。”你拿剛剛擦桌子的紙巾胡亂堵住頸動脈涌出來的血,“突然瞥見神床上坐著的,就是村東頭圓滾滾毛茸茸到處蹭吃蹭喝翻垃圾撿余腥的土貓,甚至都不是巴斯苔特,就是土貓。我可是胳膊腿都沒了啊?心態不崩才不正常吧。”
“哦,有意思呢。不是還挺喜歡土貓的?”炸物脆脆的,油也熱乎,像鮮炸出鍋,不像放了半天。
家入回過神擺擺手,權當為自己走神道過歉了,“那你之前‘求雨’成功了麼。”
“但凡失敗過一次,現在都不至於這麼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硝子知道的吧,你現在在我的夢里。”你站起身,揮揮手後室內桌椅櫃台人影便向兩側迅速移動折疊,“夢是這樣的。越貼近原設定便越逼真,越增加脫離基礎邏輯的擴展便越違和,違和到一定程度便會讓人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夢境。”
家入說如果是在你夢里那就有點人性,別給水深火熱中的朋友安排夜班了。
抱歉的抿抿嘴,抬手時居酒屋頂燈撞上縱向無形力量,正平面化對折,像紙張般鑲嵌貼合進天花板里。
你說,“可那樣就OOC了不是麼,不然黑眼圈的邏輯鏈無法自洽呢。”
“優秀的夢,不會讓入境者記得是從哪里開始的,就像人永遠無法自主意識到從幾分幾秒里陷入沉睡。但如果和現實完全一致那做夢的意義又何在呢,反正只要在一定限度內,都可以順暢自洽。而夢總是不能簡單粗暴分作非‘好’即‘壞’的,所以平衡和比例,永遠是困擾築夢者的偽命題。”
見人並沒跟上,你拽起家入的手往室外走。
屋外陽光明媚,有不甚規整的石磚緩坡路和沿街門面延伸出的花攤水果店,沒有投射在地上的陽傘桌椅鏤空剪影。
家入回頭確認了一眼,張了張嘴又擺了擺手,最終沒說話。
“如果比例完全失調——就像這樣——我真的很喜歡這顆鏡頭,這種程度的還原是可以稱之為‘致敬’的。”你說。
身後的花攤水果店正接連爆炸,以一種色塊與具象混合的形式,像噴涌而出的躁點,風口浪尖上有帶莖的花帶柄的果,內核是噴射般的色彩。
“一直很想玩一次的。因為表現方式不一樣所以對傳達程度也很期待。所以千萬別讓我這種人拿到貝黑萊特。”你從頸側創口把紙團摳出來,皮膚斷層結締組織脂肪層帶著一點連黏感,“還有像這種。黑色的藍色的血液,無趣,紅色的,死板,金色的,土氣,墨綠色的怎樣?我想要流綠色的血!請硝子把我剖開,有東西要出來了!”
現在連質問“哪冒出來的”“為什麼會這樣做”便更沒必要了。
家入捏著手術刀沿著中线把你切開,濃烈的深綠色像浪潮像瀑布一樣傾瀉而出。
像巨大的水族箱被擊碎了大口,像天幕破了一個洞。
黏膩的心肺肝脾腸生殖器咕嘰咕嘰的帶著重量感滑出來,掉在石板路上變得像一顆顆玻璃彈珠泛著光透著亮清脆的彈起來蹦跳遠,最後像氫氣球一樣拖著長長的血管神經晃晃悠悠飄飄搖搖往天上去。
“要出來了!”你激動的眼睛都瞪大,眼球都掉出來啪唧一下砸在地上,晶狀體都像摔碎了,濺出些半透明的液體。
隨後便是更多的顏色。
像人體都在爆炸,從人體正中的巨大裂縫間冒出碩大的眼睛像在環顧周遭,隨即便鑽出來衝天而去的煙花,動勢帶出一股股殘存的血水和肉。
巨大的游魚像節日的花車,被熱切歡迎著,被千呼萬喚著,從狹小的軀殼里擠出來。
“我超級喜歡這個的。這種程度也可以算致敬的,如果硝子現在能拿把槍做些什麼潛行任務就更應景了。”你松松垮垮的一層人皮皺巴巴癱在地上,骨骼像被徹底壓碎剝離,說話時沒有下頜骨支撐的兩唇平面開合,帶著兩只空洞的眼眶跟著忽大忽小。
晚空下金燦燦的游魚像天宮的燈,搖曳著尾翼顧盼生輝扶搖而上,黑漆漆的夜色孵出它的卵,鯨鳴長嘯後,龐大的游魚們糾纏交尾飛向穹頂後的深海里。
“發展到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完全是因為我一不小心就認真了。這是連夢都可以做到的小事,可如果所謂成功的創作者連這都做不到,那這個世界可就是真的不會好了。”魚甩了甩尾巴,落下連串閃著光的粉塵和火藥煙氣,只眼睛轉向下方說,“所以真的非常討厭被當作傻子糊弄。”
便一並游去,留下滿天滿地破碎的水波。
五
“只有小女生才會剛拉拉手就給未來的四個孩子起好名字不是麼。”你把骨碟推過去,敲敲桌面,“一切的開始只是為了解決自己身上出的那麼一點點,小狀況。等我反應過來已經到這個地步時實在是太晚了。”
家入下意識緊攥著扶手轉身。
陽光正好,店面高級,鐵藝戶外家具被曬的暖洋洋的以至於灼人。
桌面上的香檳靜悄悄的冒泡,推過來的盤子上是一小塊華而不實的點心。
“剛才,睡著了,大概。”家入吞咽了一下,松開一只手下意識往自己身後摸。
“硝子是不是想找煙?按照時間线你正處在薛定諤的戒煙狀態里,或者抽的正凶或者戒了很久。”你說,魚嘴一開一合腮須在空中隨著動作晃,為了看的情況正側身而坐,將一只完整的眼睛側對著她。
正用側翼托起盤子掂了掂示意,“但因為是夢,所以都沒關系。”
盤子里是排列堆疊的卷煙火機、揚げ物、蛋糕點心、熱騰騰的薯條、鼓動起伏的內髒、橄欖綠色的眼睛、咕嚕咕嚕翻滾涌出來淹沒一切的血漿泉眼。
像對焦失敗的膠片像接觸不良的顯示屏像信號紊亂的投影像宣告失敗的科學實驗,大量內容重疊交錯排列並行。
“為什麼不接電話呢?”隨著開合,你嘴角冒出來一串水泡。
如果兩手都捏著椅子,誰把電話舉到耳邊來的呢。現在質問什麼都沒必要了。
家入聽見聽筒對面你的聲音,說“我在翻山呢”。
家入聽見坐在對面你的聲音,說“心這種東西,不死不滅,存在就不安全。因為總想跳出胸腔找一個永恒的安息處。本以為捏在自己手里就好,現在才想明白,早不由自己了”。
“超級丟臉。”你歪著頭趴在桌上,屏幕衝外向家入展示照片,“ロココ……挨千刀的ロココ!!再合適也不可以穿成這樣出門吧!!沒有嫌棄的意思,但是真的說什麼都不想到時候走在一起啊!!”
家入猛直起身,腰背貼著靠牆軟包,像驚魂未定般的猛喘幾口長氣。熟悉的居酒屋,光线昏暗,老位置,目之所及一切如常。
“就是那個……動畫片里……的?”你眨眨眼,對對面過於激烈的反應極度不解,扭轉手機自己確認一遍,“又是翅膀又是鳥嘴毛頭還有屁簾子甩來甩去確實很蠢,讓硝子受到驚嚇了真對不起……”
你想了想補充,“但是那家伙本來在這種事上就是脫线笨蛋……吧?土貓也沒什麼不好,綁架代替領養也沒關系,反正沒少吃我的了。所以思來想去還是要翻過那座山,無法繼續忍受了呢。”
隨著咧嘴笑的動作,牆壁櫃台燈箱店長接連依次開始爆炸,以一種色塊與具象混合的形式,像噴涌而出的躁點。
家入猛直起身,腰背貼著靠牆軟包,像驚魂未定般的猛喘幾口長氣。
熟悉的居酒屋,光线昏暗,老位置,目之所及一切如常。
摸了把臉,滿手的汗,臉頰上粘著幾縷頭發。
正抬眼看見你趴在桌上,一驚之下人都條件反射般跳起來,方桌被撞出一聲響,桌上喝了一半的酒都漾出去不少。
低聲和過來擦拭的店員致歉,家入小聲確認兩遍,確定聽清對方說的是“家入小姐好像剛剛是睡了一小會,明明連平日一半的程度都沒到,或許最近太辛苦了”。
這才找回一點實感,視线里你還睡的正沉,側臉貼著桌面,嘴咧著流著口水,眼簾合著時不時皺皺眉。
如果沒記錯的話,中午接到鬼哭狼嚎的電話,晚上約好喝點東西見面再說。
或許真是最近太累了。
稍作整理頭發前襟,家入掏出手機翻聯系人呼出通訊。不明原因,此刻只想立刻叫人過來,把你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