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出逃】一零一
即便不想承認,但人與人間盤根錯節千絲萬縷的連线,最終總會指向階級。
親疏關系血脈相連、海誓山盟花前月下、同舟共濟患難與共,除非才華相當相貌相等家境相同學識相近,還得同樣衣食無憂生活闊綽感情生活豐富,不然希求任何平等單純的人際關系都是理想主義白日夢。
那些錯綜復雜的线,會且只會像蹺蹺板一樣失調,會且只會變成單方面兼容施舍讓渡寬恕,單箭頭感激失衡卑怯嫉妒憎惡,連此消彼長的可能都不會有。
因為階級的根源來自於口袋里一直一直有錢,有很多錢的那種有錢。
而長久穩定的經濟水平,將決定受教育程度、文化素質、認知發展和身邊所能接觸到的一切人。
至此一來便形成閉環,好的越好壞的越壞,銜尾蛇般再進一步固化階級。
畢竟吃不飽飯的人不會思考什麼位置什麼節氣見什麼人屋里應擺什麼品類的花,沒讀過書的人不曾聽過先注奶再添茶,學電氣化的人鮮有時間讀枕草子,端盤子洗碗的人沒心思學善の研究。
所以自然的,有人就好像從沒聽說過似的,全然不知人活於世,最起碼要把尾巴藏藏好。
發誓不是有意安排,所見所感如有半句謊言,那就把你舌頭拔掉眼眶都掏空好了。
真就在眼前像魔術像戲法,夏末秋初里咆哮的人瞬間便變得那樣小。
好像嘆氣嘆出來的鋼筋鐵甲一眨眼就化掉,吹氣吹膨脹的偉岸身型被小蟲一叮便開了閘泄光。
他們坐在半扇門扉邊,他們蜷曲他們萎縮他們坍塌他們干癟他們衰老。
這也太奇怪了,明明自己還是那個不爭氣的沒用東西。
家里的味噌早就放得起海帶了啊。
活到二十代就不該犯蠢,可你忍不住問。
雖然姑且猜不到理由,但總感覺說這樣的話是會被責罵的。
可還是沒忍住問出聲。
大概因為他們此刻看上去那樣小,小到不足為懼,小到隔著山水萬里,小到甚至令人心生悲憐。
不過是間窄室里形同虛設的上座,體感卻像橫造出條天塹。
而出於是高高在上的睨夷,所以遠觀之下,微小的螻蟻似乎並未曾犯下什麼不可原諒的罪過。
你沒被鞭打沒被體罰,沒缺吃少喝沒挨凍受累,沒被逐出家門沒被關小黑屋,境遇比起更慘的他人好上百倍。
不過多聽幾句嘆氣罷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們只是也聽著同樣的嘆氣長大,他們只是自己都不曾修學香花茶,他們都已經佝僂衰老了。
所以還有什麼值得介懷呢。
本來是這樣想的。因此也遂他們願,把在場的他人都屏退走。
然後毫無准備的迎來一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大災變。
內容很多環環緊扣,自說自話令人迷茫。
——這樣大的事怎麼不和家里提,傳言屬實族姓氣數未盡這就燒香磕頭去,就知道你聰明優異從小爭氣!
你說我從來就不聰明;
——但你生性驕橫不明事理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喜新厭舊得勢失勢尋常事不留後手可不行,是怎樣的名分給多少金銀有多偏愛幾張地契上有你?
你說姑且還沒留意過這些真對不起;
——実家殫精竭慮蹉跎辛苦養育的恩情必須領,操勞一輩子只等這天要搞砸了你可得償命,外姓小子那堆破事自會嘔心瀝血幫你擦干淨真是不容易!
剛想問什麼“小子”,才想起之前確實還有個外姓。所以你說真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所以還是在這間窄室里,他們瞪著眼睛表情猙獰,四下無人時,瞬間就跳過天塹躍到你身邊去。
母親撫摸著你或撫摸身上的布料,哭訴好不容易爭口氣不懂事的東西可千萬別再出問題;父親拍拍肩膀或敲打責罰,建議說聽聞當主要上京你無論如何必須得跟去。
父親說“什麼叫‘不是當主’,誰不知道下一任誰當家。不圖這個你之前怎麼打的主意”、“女人多得是,年輕女人更多得是,要喜歡成熟女人那全東京都是。你以為沒有女同學沒有女老師沒有送上門哭著跪著進本家的聰明女人?長點腦子!到時候你死哪里去。做什麼夢,還想待著享清福,看你這樣就知道又要搞砸注定成不了器”。
母親說“盯著的眼睛多得緊,人多口雜的地方自己多注意……本家里沒有挑唆的?放屁,是你自己不動腦子不留心。我看剛剛那個使喚的丫頭就不是個好東西”、
“幾套和服就把你打發了?我們含辛茹苦多少年,何曾想怎麼教出你這種賤骨頭東西。當主看上了你就白送?不動腦子!族姓出來的好姑娘又是留洋回來的,你就是去賣也不止這個價。稀罕幾個衣服錢,不怕笑死人,看是想把族姓臉都丟干淨!……這哪里是為我們,分明是擔心你。產業不曾分你,首飾都沒准備,不管実家也就罷了,都沒想著給你上層謀個位置?怎麼,你教一輩子課?人家可躲著都上京去了,要你?笑死人……你腦子還有吧?人家玩你兩百個都綽綽有余。本家當主能沒想過這些?就算他年紀尚小不懂人情,旁的人也不明事理?還不是你賤的不值這個錢,本家上下沒人把你當個東西。可不,說了半天連張婚契都沒摸著邊,我說的哪點不在理?你還不愛聽……那等著吧,不爭氣的,這個家眼看要敗在你手里”、
“‘與有榮焉’那是說給他們聽,你怎麼還能沒腦子到跟著信!這下好了消息都出去了,走著看吧,所有人都知道族姓里有你這麼個不檢點的髒東西。剛剛進院子,下人看我們眼色都不對勁。現在知道了,全怪你這丟人顯眼的蒙羞爛玩意……別想把和外姓那廝的破事算到你父母頭上!讓你抓緊是沒錯,讓你賤不嘍嗖就知道爬床?猜都猜的出!祖上庇佑,話是沒聽到,可你什麼東西,騙別人可以,生你養你的人還能不知情?一點本事沒有,兩腿一開最擅長……所以我看你這婚是根本沒戲。本家當主是什麼人什麼腦子,你又算什麼破爛貨色。再不趁著年少不更事把人拴緊點,倒是看看誰還要你這便宜玩意。再便宜些試試,想來不消多時本家也懶得留你礙眼,以後能當上外室都算我們燒香燒的勤給你求來的福氣……看這不成氣候不長腦的樣,你就求求祖上保佑當主每年能想起還有你這麼個東西一半次吧”。
他們說“父母一心為你別不領情,趁著良機抓緊時間誕下子嗣才是正經。哪怕生個女的,哪怕咒力不多,再怎麼差勁也比現在的情況強,至少甩你時不會一點骨血都不顧及。年紀也大術式也差,小門小戶出身,照照鏡子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聽勸也沒辦法,現在坐在上座還被伺候兩下自以為是正高興的緊吧,也不搞清楚你算個什麼東西。等人老珠黃孩子沒有,真被扔出來記得回家里,雖然我們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養你,但多你一口稀粥還能供得起”。
隨後嘆氣。
到此刻為止滿打滿算六萬八千,只這千字,從頭到尾如影隨形自成一派千聲萬聲嘆氣音。
想簡單了,還以為他們會雞犬升天高興的不行呢。
事實證明趴著說敬語也沒什麼意義。幾十天沒見竟存了這麼多話,實在超乎想象;太久沒聽忘了這套東西有多大威力,純粹自不量力。
但這也太奇怪。他們明明那麼小,萎縮佝僂又蜷曲,怎麼做到刹那間澎湃高脹到這種地步。
估計日子過的太舒服才差點又忘。
因為他們是水蛭,他們就是會吸血,活一天吸一天,吸起來永無止境。
而此事無關善惡,有的生物以血為食,就僅此一條活路而已。
所以無所謂不懂,更無所謂不理解,甚至非要說的話,很可能他們真心實意就是這樣想,挖心掏肺才要和你說,真情實感確實是擔心你。
只不過是以他們這種吸血吮髓的方式罷了。
可終歸還是介懷。
大概能輕言諒解的人,身上從沒留下過被捶骨瀝脂的血窟窿吧。
濡側留著半扇,明明是午後卻灰蒙蒙的看著像有雪,空氣干冷冷的風直往室內灌。
並非同一間會客室沒穿著翻駁領套裙更不是同樣的境地,只是沒來由的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當年的管家是否也存著些看髒東西的心情在看你,客氣周到的寒暄是否也只為應付這群打把勢賣藝的流民,接下來的每一次接觸是否也都暗自感慨你算什麼東西。
這院子里的人,真會把自己當人看?
大抵也會嘆氣搖頭暗自感慨,只是若主不更事才任這種東西狗仗人勢吧。
心理一崩塌身體就會出問題,人就是這樣一無是處的脆弱東西。
胃痙攣腹絞痛,酸水頂著噴門逆著食道向上涌。
咽了兩口硬生生憋回去,感覺滿嘴有味臉都綠。
沒被發現。
母親只幫你整理前襟拉平衣褶,話說的哀怨懇切,“剛剛好好的,提什麼放不起海帶結。被旁的人都聽去了,還不得背地里被恥笑死……腦子不好別的也不擅長,只給族姓丟臉最在行。以為高高在上坐著開父母玩笑,自己臉上有光?実家才是唯一的退路和後盾,你可要記好。旁的人瞧不起我們,絕對也更瞧不起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事都不懂,臉都要被你丟盡。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
壓下情緒不表,你說完是的是的好的好的銘記於心母親大人教訓的是,捂著嘴便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