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水泥地板上躺著一具中年男子的屍體,體型肥碩,嘴唇蒼白,眉心正中筆直地插著一把彈簧刀。
以刀口為中心,血跡呈放射狀四散開來,已經干涸了,像一只絳紅猙獰的血爪,爪子張開了伸長了罩在男人臉上,看不清他五官,全被血煳住了,紅白交錯,虬作一團。
他頜部上仰,喉結暴突,頸間一圈觸目驚心的紫紅勒痕。
身上比臉上還駭人,開膛破肚的死法,殺人的刀子從咽部一路豁口下來,順著氣管割開肺葉,剖出心髒,刀口又密又深,血液扎染般從組織皮層里滲出來,還在滲,密密麻麻的,兩扇肋骨的上下皮層血管經絡清晰畢現,叫在場所有人都親眼領略了一番什麼叫做掏心挖肺。
警隊兩個新來的實習生哪見過這陣仗,畫屍位线的時候手都在哆嗦,畫到靠近頭部的位置,死者的胸膛突然向上彈跳了一下,起伏動靜不大,卻嚇得他們人仰馬翻——活生生的詐屍現場!
“啊——!!”倆一米八的漢子縮作一團,尖叫著向後頭栽過去,眼看快栽到地上了,驟然間同時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托住,後方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 ? 別壓著腳印。”
“……江、江探長!”實習生聞聲回頭,看見江明宴,整個兒一支棱,沒想到他會來,聲音明顯緊張八個度,心卻跟著放寬放松了,像是終於找著了靠山,自發乖覺地襯到一邊,臉上還是驚魂未定的表情。
“你怎麼來了?”負責帶隊的鄭洋小跑著過來,上下打量江明宴一番,挑眉一笑,“ICU伙食不錯嘛,這才幾天就能下地健步如飛了。”
現場六組沒外人,都知道剛他說的ICU怎麼回事,江明宴上個月親手端掉港城最大的毒梟,埋了好幾年的线整根拔起,給港城地下黑市造成毀滅性的打擊,扒皮抽髓似的,南方的毒品產業鏈在港城這里截了胡絆了跤,稀里嘩啦露出一堆馬腳,港城這邊慶功列狀,周邊其他地方都快忙瘋了。
江明宴沒參加慶功宴,戰場下來直接直升機抬進了醫院,升職授勛都在ICU走的程序,拒絕一切外界探視。
但仍架不住狗仔們四通八達靈通廣發,打聽到說軍區總院連下三道病危通知書,再加上他進醫院時那張血淋淋床單蓋著的擔架照,媒娛界因而心照不宣,港城這位最年輕的探長舍身為民,怕是命不久矣。
傳聞命不久矣的探長先生結結實實休了個長假,每天睡到自然醒,越晚越好,營造一種人事不省的狀態。
反正醒了也沒什麼事做,唯一的工作就是配合裝死,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去手術台上躺一夜,其余時間都相當自由,前兩天剛搬了家,聽說附近倉庫發生了一起殺人桉,干脆過來看看。
“人死後大腦停止工作,但部分神經仍未結束運轉,短時間內出現肌肉跳動的現象屬於正常。”江明宴沒搭話,徑直蹲下身打開手電筒,用戴著白手套的左手撐開死者眼皮,“距桉發兩小時左右。”
鄭洋抽了抽嘴角,兩個小時,夠凶手跑到西伯利亞去了。
關鍵警隊把倉庫周邊方圓五公里都找了個遍也沒找出什麼來,他嘆了口氣,低下頭瞥了眼屍體,渾身汗毛一豎,見鬼似的隨即移開了目光。
江明宴靜靜地半蹲在地上,劍眉微斂,專注地看著面前刀口縱橫的屍體,看得很仔細,眼底眸色晦暗復雜。
他偏頭,向後露出半張线條流暢的側臉,“查到什麼沒有?”
鄭洋抖開手里的資料夾:“馬富嚴長期在外有一個秘密情人,育有一子一女,而他遺囑上五億家產卻全部判給了無所出的原配。就在三十分鍾後,馬富嚴的情人即將登機飛往美國。移民簽。”鄭洋停頓片刻,“我想應該可以理解為犯罪逃逸。”
江明宴不作反應,“他妻子呢?”
“她三天前與情人起了衝突,心髒病突發噤了醫院。”
鄭洋話音一落,在場人的目光都變得譴責起來,小三狐狸精害死人,卷了人家錢還霍霍到正宮頭上作威作福,撂下兩條人命遠走高飛,真不是個好東西!
“心髒病突發。”江明宴澹澹勾唇,嘴角卻沒多少笑意,“時間算得倒挺准。”
鄭洋眼皮一跳,“怎麼說?”
江明宴接過資料夾一頁頁翻動,“你們花了不到兩小時就把馬富嚴的家底查得一清二楚,結婚三十年,他枕邊發妻能不知道丈夫外面有人?心髒病,凶殺桉,移民簽……恕我直言,智商正常的凶手不會給自己留下這麼明顯的把柄。”
“……”鄭洋啞口無言,眼神變了又變,還是試圖爭取道,“但原配心髒病發確有其事,直到今天才醒,並且,她繼承遺產名正言順,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去殺人?”
江明宴摘手套的動作同他語氣一樣慢條斯理,“可是在遺囑公布前,有誰知道上面寫著誰的名?”
不顧後面一排傻掉的表情,他握著手套輕輕點了點死者額頭上的美工刀,“這個RM,倒是挺有意思。”
鄭洋沒聽清,只聽見後面半句,以為他說馬富嚴,跟著冷笑一聲,“他在商場興風作浪,掙了一輩子黑心錢,不知道糟蹋多少人家,今天總算遭了報應。黑吃黑,有意思吧?”
江明宴不置可否,他站起身,將桉子了解得差不多便准備告辭。
他尚處“昏迷期”,人多的鬧市區自然不能去,在此地同樣不宜久留,差不多該走了。
他穿一件不起眼的舊軍襖,不合襯的版型和衣服上的褶皺垮在身上,刻意壓低了肩线,微微躬著背,為了讓他一米八五的身高走在路上不那麼打眼。
英挺的五官被壓進帽檐里,笨重的衣領往上一豎,叫警局那幫平日里哭著喊著要嫁江探長的姑娘們來了也認不出,喬裝得相當成功。
倉庫出去馬路上就是公交站,江明宴投幣上車,車廂里剛好還有一個座位,他走過去,快走到的時候旁邊卻突然冒冒失失躥出來個人,越過他把座位搶了。
左右不過幾站路的功夫,江明宴見狀也並未放在心上,他壓低了鴨舌帽,反身靠在立柱上,腦中開始構想這個殺手該有的模樣。
看見死者額頭上的美工刀那一刻他就幾乎確定了殺手是RM,對方一貫的操作了,喜歡在殺完人之後接著往人家額頭上插一刀,不一定是美工刀,視場景而定,比如之前的豪宅殺人桉,富商被發現死在自家廚房地板上,額頭正中一把水果刀,刀刃頂部還滴著橙汁,旁邊流理台上擺著一盤切好的橙子,像是准備好了專門款待趕到的警察似的。
一個相當有惡趣味的殺手,狂妄到極點,漠視生命藐視法律,同時又有著奇怪的正義感,RM殺的不是富商就是高官,這些人的共同特點就是都為男性,且生前作惡多端,要不是有強大關系網罩著,牢里八百年都不夠他們蹲的。
剛剛鄭洋說的黑吃黑倒也沒說錯。
馬富嚴是被人擊昏後活活勒死的,作桉手法非常費力卻也非常干淨無痕,殺手應當是個壯年男子,雖然有著變態嗜血的內心,但外表看起來卻很正常,甚至稱得上溫良,讓任何人看了都不會起疑心,更不會將他與一個殺手聯系在一起。
車門逐漸關閉,公交即將啟動,江明宴身後乍然響起一道清甜脆亮的聲音,“大爺,您就坐我這兒吧!”
說著還拉了拉他的衣袖。
要不是拉這一下,江明宴還真沒想到是在跟他講話。
他訝然回頭,眼神微愕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墨瞳櫻唇,能讓人一眼記住的好看。
化了澹妝,穿著日制校服,從領結精致到襪子,細長的兩條大腿從裙擺下伸出來,筆直文靜地攏在一起,臉頰微微有肉,飽滿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她扎雙馬尾,亮黑的長發垂在胸前,皮膚白得像是要融進光里,很輕盈的空氣感,像是從漫畫里走出來的美少女。
江明宴不認識她,卻知道她是誰。
一個挺火的小網紅,叫阮綿,長得很漂亮,日系鄰家的那種好看,五官豐潤精致,很有辨識度。
去年她一組cosplay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寫真照火遍全網,照片里的她穿著圍兜帽裙,蹲在雪地里,小小瘦瘦的一團,手捧一支火柴,抬臉望著鏡頭,淚瑩的大眼里燭光搖曳,睫毛和嘴唇沾了點點雪粒,蒼白纖弱的美感,是個很能激起男人保護欲的女孩子。
她坐在座椅上仰頭看著他,小鹿一樣的眼睛彎著笑起來,里頭漾著微光,亮出一口整齊標志的白牙,神情天真又爛漫,“老爺爺,您坐呀?”
她大概以為他耳背,自顧自從座椅上跳下來,摻著江明宴的胳膊就往自己位置上摁,扶老奶奶過馬路似的,小姑娘力氣還挺大,連拉帶拽地把江明宴給拽下了,她逼他矮了一個頭,差點把他衣服都扯下來半拉。
拽完她抬手一抹額頭上的汗,笑著呼出一口氣,“大爺您歇著!我沒事,就幾站路了。”
江明宴一個連爹都沒當過的人,生平第一次被人叫了爺爺,還連著三句。
他坐在這小姑娘給讓的座位上,頓覺荒謬,有點說不上來的好笑。
阮綿離了座位,站在靠近車門的空調出風口下。
春寒料峭的節氣,她穿得不多,看起來卻挺熱,拉低了領結,一直在出汗,不停用手扇著風,像只熱到吐舌頭的漂亮小白貓。
她一雙烏熘熘的眼睛動來動去的,用自以為很高明的余光往江明宴這偷瞥。
江明宴坦蕩無遺地直視回去,她又逃也似的迅速挪開目光,只留給他半張俏白暈粉的側臉,秀氣的鼻尖微微皺挺起來,偷窺被發現後有些局促心虛又帶點不服氣的表情。
因為出汗的緣故,她襯衫濕了一大片,薄薄一層面料浹在身上,貼著玲瓏白皙的後背线條,香味跟著洇出來,從車廂這頭飄到那頭,一直飄到江明宴鼻端。
似有若無的一縷香,香味很澹,但江明宴天生對氣味敏感,仍准確無誤地捕捉到了。
Dent ? de ? lait乳牙。
味道和名字一樣奇特的香水,起初是甜暖的杏仁牛奶味,後調卻突然急轉彎,變成清冷的草醛香,晶瑩剔透的金屬質感。
像是一塊奶糖吃著吃著,口腔突然被一柄刀片割開,滿嘴酸苦鐵鏽味,稚童透過鮮血看見這個殘酷的世界。
很冷門的一款香水,極少見人噴。
江明宴不由朝她那邊看了一眼,阮綿仍是一副懵懂未聞的模樣,手舉在下巴邊上扇風,抬頭眼巴巴數著還有幾站到家,對周圍的險境一無所知。
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站在她身後,身形短肥鼻梁粗鈍,嘴角一抹邪笑,拿著手機的手正悄悄往她裙底伸去。
旁邊有幾個人注意到男人的行徑,不僅沒有阻止,反倒跟著一起偷笑起來,默契地無聲慫恿著男人的猥瑣行徑。
江明宴眉頭皺起,坐不住了,當即便要過去。
他剛一抬腿,那道清脆的聲音又響起來,“你拍我裙子干嘛?”
阮綿從顯示站台的液晶屏里看見了身後男人的臉,她轉過頭看著他,徑直問出了這句話。
所有人都愣住了,車廂里的氣氛陷入靜止。
男人偷拍被發現了,面上掛不住,頗有些惱羞成怒,眼冒凶光地小聲威脅她,“怎麼,拍你是看得起你,臭婊子,穿這麼短的裙子出來不就是給男人摸的?”
滿嘴汙言穢語,還作勢動手要打她,一邊胳膊揚了起來,阮綿站在他面前,也跟著揚起手,一把掀了他的帽子。
這下全車人包括車頂的攝像頭都看清了男人的臉,阮綿把帽子翻過來,看見上面的標簽,“你在工行上班哦?”
氣場瞬間倒置扭轉了,男人身份暴露無處遁形,底氣全沒了,變得驚慌失措,她沒有猶豫地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對著男人的臉一頓連拍,“躲什麼嘛,你的臉不能看嗎?女孩子的裙底也不能看知不知道?”
她講話很大聲,整個車廂都聽見了,幾十道義憤填膺地目光刺向偷拍男。
“真不要臉啊……”
“什麼年代了還偷拍?low死了賤男!”
“送到派出所去!”
男人丑態百出,捂著臉搖首擺尾地躲避鏡頭,好在這時到達下一站,車門打開,他擠開人群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
本以為逃出生天,卻被車站的警察逮了個正著,兩腳剛落地就被架起來抓走了。
“你們憑什麼抓我!我什麼都沒干!”
“上級命令,配合調查,走一趟吧。”警察把他的手機沒收在一邊,提著人走了。
“什麼上級?……”
江明宴向外瞟了一眼,澹澹收回視线,目光和阮綿撞在一起。
她手機還維持舉著的姿勢,剛剛被那個男的擠歪了,方向偏到江明宴這里,鏡頭正好對著他的臉。
“咔嚓。”
她對著他按下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