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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36章

江山射姬 森破小子 10033 2024-03-05 03:12

  這場以李太後為代表的皇權一方對張居正的突然襲擊,猶如一場有序幕有高潮的舞台劇。

  張居正一方一開始可以說是險象環生,在馮保數次暗中提醒幫助下,張居正看清謎面,心理上穩住陣腳,在干清宮中極具氣勢的反戈一擊,重新奪回主動,終於將極其不利的局面控制下來,最終雙方讓步,以一個雙方都下的來台的局面結束了這一次交鋒。

  雙方互相讓步的結果是:皇權繼續支持張居正的改革方案,為他排除萬難,張居正則需要親自策劃對此次進貢佛教原典相關人員的封賞計劃,然後交給萬歷帝在上朝的時候具體施行,至於王世貞,則輕賞一番,沒有什麼影響朝中權力結構的改變。

  雖然很好的應對了這次突然襲擊,但是敏銳的張居正明白,這是一次警告。

  在張居正的視角,如果這次他張居正應對不力,付出的代價可能是慘痛的,皇權一旦不再全力支持他的改革,反撲而來的保守勢力將如海潮一般將他徹底淹沒,已經進行到緊要關頭的“一條鞭法”前功盡棄不說,改革剛剛體現出來的新局面將報復性的回退,局勢將變得更加充滿不確定性,王世貞會回到朝廷並且得到皇權支持,被張居正一直打壓的保守勢力將團結一心,共釋前嫌,先一致針對張居正,一代名相就此一蹶不振,再加上他身體抱恙,經此打擊,便再無東山再起之時。

  然而實際上皇權真的想如張居正所想一樣要徹底把他扳倒嗎?

  其實不然,李太後的目的並非是利用這次佛教原典事件徹底把張居正打倒,因為張居正是朝中最能擔任最高權柄的最佳人選,皇權跟一位重臣建立起信任關系是需要時間的,張居正倒台,皇權又要跟新任的一把手來回拉扯,直到形成全新的權力關系,將已經穩固的朝野關系與政治環境打亂重整,皇家是要付出代價與成本的。

  李太後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她關注的點並非是結果,而是這個跟張居正相互試探,相互攻訐的過程。

  身為一個生活在現代的中國人,想要理解這個道理是很簡單的,在公司里面上過班的應該對此有一些理解,公司中的領導要提拔一個職位,他的面前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一位長袖善舞的公司職員,他會巴結領導,會團結同事,但是辦事效率不高,另一個是一位沉默的實干家,他不會社交,會跟領導拍桌子,但是效率極高,專業業務很強,這位領導選哪一個?

  很顯然,領導更有可能提拔第一個。

  實際上一個公司,或者是一個組織,甚至是一個政黨,領導人們關注的第一要素並非是效率,而是維持公司現有的權力結構,第二位員工雖然效率很高,可能給公司,給領導們帶來更多的效益,但是這樣的一個員工會在明面上挑戰領導的權威,失去權威意味著失去全部效率。

  第二位公司職員,他為了效率,自然而然的會用最效率的方式為人處事,他為了第二天能夠清醒工作,當天晚上會辭掉領導的宴會,他會直言不諱的指出領導提出的錯誤方案,他會領導著手下的人向著效率看齊,讓公司中的人際關系變得更加淡泊,而業務關系更加濃厚——說白了,他不能配合著領導演戲,因為演戲是沒效率的,而一家公司,最重要的就是要陪著領導演戲,演什麼戲?

  當然是演“你是老大,我是小弟,我圍著你轉,我屈服於你”的戲碼,這種戲碼可以維持整個公司的意識形態結構。

  我們可以舉一個更貼近生活的例子,某天我身為一位公司員工,我下班了,在走廊上偶遇領導,這位領導笑眯眯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親切的問我“你這幾天怎麼樣?聽說你家里面裝修了,現在還在裝修嗎?”之類的問題,然後我趕緊笑著回答領導“這幾天忙得不輕,等裝修完了,新家的熱鍋飯一定宴請領導!”

  這樣,一個簡單的戲碼就完成了,表面上看來,這可真是溫馨而又健康的上下級關系,然而實際上呢?

  這位領導真的在意我家的裝修情況嗎?不,他不在意,他也根本不會把我承諾的宴請他吃飯當回事放在心里,但是我的態度他很在意。

  我們對這出戲碼做一個簡單的現象學還原,我遇到這位領導的時候,還原過來就是兒子遇到了父親。

  領導親切的跟我打招呼,問我問題,還原過來就是父親表達這樣一個態度——“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我很關心你”,然後我笑著應承回去,就是承認這樣一個上下級的權力關系——“是的,我公開承認你是我爹,我在你面前服從於你”。

  所以說,這樣一個小小的下班場景,實際上是一個更高級的掌權者對一位現代奴隸的施壓,或者說是迫害,並且通過這樣的表演來彰顯公司的權力秩序,也就是說,這位領導人正在通過對這位員工的人格強奸,與這位員工共同完成強奸與被強奸的戲碼,從而對所有員工宣稱自身的強權。

  這對經常生活在這種場景下的現代人來說可能很難理解,在人們眼中,這只是很正常的一次下班後的打招呼,但是仔細思考一下就能夠發現,整個公司里面,只有領導或者老板才能這麼對員工如此隨意的問話,也只有員工才能對領導反饋出那樣恭敬謙卑的回答,所以這段對話本身就彰顯了兩人的地位差距,這就是宣稱強權的一種方式。

  一個公司中的所有場景,幾乎都可以這樣進行還原,領導其實很少,甚至不關心效率,他生活在公司里面的意義就在於享受成為父親的快感,效率是其次的,重要的是兒子的臣服——甚至可以這樣說,他都不關心兒子是否真的臣服,只要表面上能配合著他演戲就可以了。

  張居正面臨的這個場景是一個道理。

  李太後真的關心張居正的改革是否會讓大明煥然一新嗎?

  也許關心,但只關心那麼一點點,她所代表的皇權在意的是張居正是否依舊認清自己身為臣子的身份——注意,反抗也是一種承認,張居正絞盡腦汁反抗皇權的行為與態度,同樣是服從的表現,反抗就意味著承認了自己是被領導,被奴役的角色,只要不是暴力性的反抗,在規則內的反抗是皇權享受其中的,一個人養寵物,如果寵物完全的服從,甚至餓了都忍著,拉了尿了都不叫喚,這個人很快就會養膩了,但是如果這個寵物時不時的給主人闖點禍,主人反而會更加享受調教寵物的過程。

  這就是所謂的“權力關系”的真正內涵,這種關系真正關聯的就是父子關系,或者說是父權關系。

  當張居正產生了“危險”這一念頭的時候,李太後所代表的皇權早已經贏麻了,至於之後的相互博弈,都是雙方為了讓這種實質是父子關系的君臣關系持續下去而進行的表演。

  這一道理,是李太後真正想教給萬歷帝朱翊鈞的,關於君臣關系的真相,她想用一件件君臣博弈的實例,告訴自己的兒子萬歷帝——皇帝永遠得不到絕對的,百分之百的臣服,皇帝與臣子只是在認真的玩一場扮演游戲,只要雙方入戲,這場戲就能持久的演下去,但是雙方不能太認真,皇帝最多當父親,但是虎毒不食子,父親不能把兒子逼急了,你可以暴跳如雷,你甚至可以出手揍兒子一頓,但是你不能斷絕父子關系,也不能把兒子殺了;臣子身為兒子,可以鬧小情緒,可以對老父親提意見,但是不能不承認自己兒子的身份。

  後來的朱翊鈞顯然沒有悟到這個道理。

  王世貞進貢佛教原典這一事件發生之後,一切好像沒有發生什麼改變,王世貞沒能順利進入大明權力中心,張居正繼續推行著他的改革,然而有一個人不聲不響的受益了,而且大明的全體君臣,在未來都會為今天這次斗爭的結果懊悔不已,因為整個事件下來,唯一的受益人正是陳肇本人。

  皇家在張居正的指正之下,最終決定重賞《心經》的第一發現人,這個第一發現人,自然就是陳肇本人,張居正為了不讓這個大功勞落在王世貞頭上,只能如此選擇,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次封賞成為了陳肇在杭州府本地崛起的重要誘因,陳肇本就受制於沒有公開組織社會活動的權力,這次的封賞一下來,陳肇就成為了江浙地區沒人想得罪的人物。

  白蓮核心地區的縣衙——石瀨衙門,其實早就對白蓮教的活動有所警覺,石瀨衙門在清丈田畝的時候發現本地的耕地並沒有明顯增多,但是糧食產量卻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增加,而且他們也發現了石瀨地區正在有組織的干一些事情,甚至聽聞有家仆組建私軍的傳聞,各種线索都指向陳肇這一號人物,石瀨衙門想對這些異常情況進行進一步調查,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縣令都想親自出馬,只是礙於陳肇是江浙地區有名地主的長子,沒有輕易行事。

  這次封賞層層下達,消息來到石瀨衙門的時候,所有關於陳肇似有似無的指控完全銷聲匿跡,陳肇一下子成了當地皇上封賞過的太歲,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而且陳肇的聲望已經高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的多種身份都讓石瀨衙門不敢輕舉妄動,一來是研發了抗痢疾藥物神人的單傳弟子,二來又是上級單位杭州府按察使王世貞的忘年交,現在又成了萬歷帝親自封賞的有功之人,得罪這樣一個人豈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而且石瀨衙門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絕對不敢想陳肇打的是造反的主意,這樣一個有為青年,年紀輕輕就被皇帝封賞,成為了各大政治人物關注的人,未來肯定前程似錦,這條錦鯉早晚跳出這小小的石瀨縣,未來進入朝廷成為大官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怎麼可能會造反呢?

  既然不是造反,他折騰出來的這些事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而且有這樣一個人物幫著處理官府與民間的關系,也是求之不得,稅務方面一年比一年收的齊,民眾上衙門敲鼓鳴冤也越來越少,給這樣一位未來至少是大鄉紳的人物一點自治權也就給了。

  皇室自認為穩操大盤,張居正長舒一口氣,王世貞扼腕嘆息,這一場驚動朝廷的事件,在後來被當時的好事之人寫成段子和評書——“緣起江浙,聖子獻心經假伏天聽,熒惑朝廷,張王忙暗斗漁翁得利”,這一事件也是在未來世界史學界公認的白蓮教勢力初現苗頭的開端,史稱萬歷五年(西歷1577年)的“心經事件”,白蓮勢力的領導人物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記錄進入文字歷史之中的。

  然而後世的中外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無論如何追根溯源,都無法找到當年那本被張居正描述為“原典第一奇書”的心經原本,再加上明朝覆滅之後,包括《永樂大典》和《心經》原典在內的大量明朝官方書籍盡數被白蓮教勢力沒收,白蓮官方對歷史資料保存的細心程度是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公認世界第一,無數從明朝官方接管的歷史資料分兩大塊被“白蓮社會研究院”與“定海大學”妥善保管,在後世基本上全部對公眾開放,但是奇怪的是,關於《心經》的記載卻非常稀少,人們普遍懷疑這段歷史已經被白蓮官方有意抹去。

  而那本《心經》原典的描述資料更是越發難以找到,根據民間傳言的描述,那本《心經》的樣子頗具現代氣質,甚至有傳言說那本奇書就是一本激光印刷出來的書籍,這樣的民間傳說也僅僅止步於民間傳說,歷史學家們對這種說法只是付之一笑罷了,白蓮官方為何要隱瞞這段歷史?

  《心經》原典一定存在過,但是它去了哪里,又是什麼樣子的?這個問題已經成為了歷史學中重大的未解之謎之一,隨著時間流逝,或許只有白蓮的開創者陳肇才能知道其中原委了。

  視角回到陳肇這邊。

  在這兩周時間中,陳肇送走了原白蓮教的一眾高層之後,到白蓮醫院建成,給錢幼熙寫信邀她前來,中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就是游龍商會舉辦的宴會。

  陳肇上一次跟高寧秦在何銘樓見面,將兌換來的香檳酒給了他,還委托給了高寧秦一項重要任務,托他找十一個人,高寧秦確實把這件事放在了心里,他不放心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下人辦,這些下人根本不清楚這些木盒的重要性,也意識不到這十一個木盒子關乎華夏文明的未來,只有像高寧秦這樣的有識之士,在接過這十一個木盒之後,才能顛的出木盒的真實重量,這里面又是牛痘種植法,又是理學總綱,還有工程學設計圖,數學難題,分別是醫學界、理學屆、雜學界重視的貴重之物。

  因此高寧秦深感責任重大,親自盯著這件事的進展,要求出發前往尋人送木盒的下屬“每天都要檢查木盒,盡量走大路、過名城,三日便要回信報告行程,若遇上緊急事件,可隨時托鏢押送,所需金銀由游龍商會支付,一切以安全為重”,與此同時,他更加注重與陳肇這位天縱奇才交好,前前後後寫了三封信送到陳家,提醒他千萬別忘了來參加宴會。

  當然,陳肇也不會錯過這次在宴會上結識各路商人的機會,處理完原白蓮教高層來訪事件之後,就提前前往杭州府赴宴,這次宴會的規格之高,超出了陳肇的想象。

  何銘樓本來就裝點的極其雅致,為了這次盛大宴會,這次更是下了大功夫,何銘樓的後院是一方江南園林,因為聚會的人數很多,加上各路名妓作陪,何銘樓最大的宴會廳也顯得擁擠,高寧秦略加思索之後,便決定在何銘樓後方的露天園林中舉辦宴會。

  園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自不必談,花卉雖然不多,卻很有一種淡雅之風,山石林中簇擁著一座小亭,這小亭自然就是聚會的中心場所,小亭四周的空地也都擺上了酒桌,加上小亭中的酒桌,僅桌子就擺了九大個,在這種環境中交杯換盞,自然是得意無比的。

  園中的小路頗有曲徑通幽之感,連接著另外三處空地,這三處空地也被用上了,分別是曲藝表演的弦音之地,詩棋書畫的雅致之地,以及私交密談的閒情之地,這三處地方也都經過了裝點,擺好了供人休息玩樂的設施,比如弦音之地,擺著各種樂器,就等著名妓一展身手,雅致之地則擺著這個年代必不可少的棋盤。

  陳肇提早來到何銘樓,高寧秦一早就親自在何銘樓外站台迎接,何銘樓外面也大張旗鼓的裝點了一番,一副節日慶典的氛圍,加之臨近清明,在這樣一個時間舉辦宴會也合情合理,高寧秦一眼看到陳肇的馬車,馬上放下架子,趕忙帶了人上前迎接,這個面子是給足了,陳肇跟高寧秦在門外略做寒暄,兩人便攜手進屋,陳肇身為商會成員,又是高寧秦可以宴請的貴賓,自然不會空手而來,他帶了裝點精致的糕點禮盒和剛剛下來的龍井明前茶,以表心意。

  陳肇放下禮物,高寧秦便迫不及待的領著他一覽何銘樓後的園林宴會場所,一進園林,陳肇就明白了高寧秦的意圖,整個宴會場所寬敞明亮,典雅精致,竟然讓陳肇這個現代人心中升起一股豪氣,只覺得自己身處整個杭州府最令人身心愉悅的地方。

  陳肇來的太早,高寧秦又放不下門前迎賓的工作,便只得讓陳肇自行在園林中玩樂,自己又匆匆返回何銘樓門前迎賓,回到門前之時,高寧秦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似乎剛剛還記得要交代陳肇一件什麼事,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陳肇在園中逛了剛剛半圈,就聽到弦音之地有古琴聲傳來,他心想看來自己還是不夠早,居然早就已經有人提前來了,還在園林中彈起古琴來,便想著前去結識一番,穿過幽深的林間小路,到達弦音之地的時候,卻發現彈琴之人他是認識的。

  一古裝華麗的女子坐在一張古琴之前,雙腿並攏斜放,長裙覆於琴桌之下,隨著她專注的彈奏古琴的動作,頭上閃閃發光的步搖隨之晃動,纖細的雙手在古琴琴弦上來回跳躍,正是跟陳肇有過一面之緣的百傾城,她的臉頰跟上一次見面相比,又消瘦了一些,身上的羅裙素衣都有點掛不上肩膀了。

  其實高寧秦忙碌之中忘掉的事情,就是忘了知會陳肇一聲,他點的名妓百傾城已經到了。

  陳肇沒有打擾她,站在旁邊靜靜的聽她彈奏,一曲結束之後,專注的百傾城抬起頭來,才發現陳肇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

  看著陳肇微笑的臉龐,百傾城頓時有一種時光倒流、滄海桑田的錯覺,一時間竟然無語凝噎,眼角唰的一下流下了兩行清淚。

  百傾城自從上一次跟陳肇分別之後,回到媚香樓中便不再接客,剛開始媚香樓的老鴇還以為是百傾城月事來了,便沒有多說什麼,後來時間一長,老鴇自然看出來她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了,開始關心她的狀態,試圖與她交交心聊聊天,解開她的心結,畢竟這種事情在青樓里面實屬常見,妓女的精神狀態是很容易受到影響的,她們要面對各色各樣的嫖客,會因亂七八糟的原因而精神萎靡。

  比方說遇到態度強硬的嫖客,被騷擾的身心疲憊,或是服務某個權貴的時候得罪了人家,因此落下一驚一乍的驚嚇病,還有接客時春宵一度的時候沒能順利完成整個性行為過程,有了心理陰影等等。

  所以說老鴇一方面是妓女們的“爸爸”,鞭策她們在事業上前進,另一方面也得擔任她們的“媽媽”,在生活上關心她們,一個合格的老鴇必須要做到這種程度,才能算得上合格。

  然而這次媚香樓的老鴇跟百傾城做了許久工作,仍舊沒能取得進展,百傾城的狀況跟其他精神上出了問題的妓女不太一樣,一般妓女壓力大不接客,定要又吵又鬧,發泄情緒,或是哭的山崩海嘯,恨不得隔壁都能聽得見她們的委屈,再不濟也要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可是老鴇每次見百傾城也見得到,說話也說得上,甚至都感覺不到百傾城的情緒起伏,表面上看起來非常正常,但是一說起接客,就滿口拒絕。

  百傾城這種表現,讓媚香樓老鴇感覺十分棘手,不怕妓女哭鬧,哭夠了鬧夠了發泄完了,自然也就回來上班了,就怕這種找不到原因的,但是這老鴇畢竟是江浙杭州府這樣頂尖富庶地區中,頂尖青樓的老鴇,自然見多識廣,不是心理創傷的心病,又是出在女人身上,那多半是相思病了。

  這媚香樓的老鴇早年間在其他青樓帶過一個年僅十五,剛剛入行的女孩,這女娃父母遭災死了,輾轉幾個親戚家都是吃不下睡不著,也不是親戚待她不好,就是沒了依靠,心里空空如也,於是便自己簽了自己的賣身契,自願墮入紅塵,做起了妓女,結果第一次接客就碰上一個飽讀詩書、才華橫溢的年輕秀才,兩人一見如故,再見之時便已情深似海,老鴇當時深知青樓女子用情過深,傷害的終究是自己,幾經勸導也沒有效果,那秀才後來考上了功名,嘴上許諾要給她贖身,誰知是個薄情之人,踏上官途之後便一去不返,這女孩在青樓也是如百傾城的狀態一般,生死苦等那位意中人,最終沒過十八歲便郁郁而死了。

  歷史上這種情況出現過太多太多,老鴇馬上猜到了百傾城身上出了什麼問題,她查了百傾城最後一次接客,知道那客人可能是王世貞王大人的門客,能當上王世貞的門客,顯然是江南一帶的年輕俊傑了,略微試探果不其然。

  老鴇有一次嘗試以閒聊的態度對百傾城說,杭州府里的王世貞王大人又要辦詩會,百傾城果然對這一消息有了反應,這讓老鴇更加確定,百傾城是跌入了情網,犯了相思病。

  這種痛苦,對於深情之人來說當然是致命的,老鴇跟百傾城攤牌,跟她說了許多歷史上因相思病煙消玉損的女人,這種例子何其之多,負心之人又何其之多,因為一個空口承諾苦等一生是何苦呢?

  百傾城也聽得進去,她的回答卻讓老鴇更加覺得不可思議,百傾城居然是對一個年輕的少年單相思罷了,而且人家早有了家室,還明確拒絕了百傾城共度春宵的邀請,這可怨不得人家負心,人家本就沒有跟你海誓山盟的意思,是百傾城自己鑽不出牛角尖。

  老鴇不論是出自青樓的利益,還是出自對百傾城本身的關心,都多次勸導她放下那少年郎,人家本就看不上你了,還是個如此顧家之人,你又何苦糾纏呢?

  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但是如果感情上的事情,能用道理說得通,那人也就再也不是人了,百傾城自是懂得這些道理,但是百傾城下面的這句話令久經風月場所,年事已高的老鴇也不禁為之動容——

  “你是否曾經有刻骨的思念之情,幾乎帶來肉體之疼痛,把你和周遭盡數隔絕,四周之景物愈淺愈淡,終於緩緩褪色。有時,便覺得它把你封閉得太苦了,幾乎喘不上口氣來,終究想不顧一切,用針把它刺破,哪怕是扎出一個小孔,至少讓你透一口氣。奇怪的是,他既是那根針,又是包裹我的那個口袋。”

  如此,聽到這樣發自肺腑的表白,老鴇已經明白,所有的勸解已經沒有用了,唯有時間才能醫治百傾城的心,或是將她的心徹底殺死。

  那次談心之後的第二天,卻又是峰回路轉,適逢杭州府游龍商會大辦酒會,掌舵高寧秦宴請八方大商,自然少不了載歌載舞,藝妓作陪,當請帖送到媚香樓的時候,百傾城本想習慣性的推掉,看到請帖上“陳肇”這名字的時候,登時身心俱震,天下叫陳肇之人何其之多,奈何“陳肇字戶豐”者卻大概率唯獨那少年一個,百傾城手上拿著紅紙封包的請帖,如抓住了那根針,那根能刺破一直壓抑著她的口袋的針一般,放聲痛哭起來。

  老鴇看到百傾城的樣子,也明白過來,嘆了口氣,這段孽緣又當如何收尾呢?

  悲觀的她似乎已經看到了百傾城淒慘的結局,她有心阻止,但是何以阻止的了呢?

  她只盼著那個年輕人能通過這一次會面讓百傾城徹底死心。

  時間回到陳肇這邊,他看百傾城沒由來的落下兩行清淚,頓時手足無措,趕忙從懷中取出手帕遞上前去,還以為這姑娘是不是彈琴的時候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若是一般女子,自然要謝絕對方的好意,用長長的袖巾把臉遮住,不讓客人看到自己淚流滿連的樣子,百傾城卻大大方方的哭,偏要讓陳肇看到她淚如泉涌的臉,還動作自然的接過他的手帕,擦了眼淚卻又不歸還,緊緊攥在了手中。

  即便是眼圈紅紅的哭相,百傾城依舊美的動人,那種和諧精致五官帶給人請入心脾的親切感與占有欲,時刻刺撓著陳肇的心。

  陳肇不明所以,只好詢問百傾城有什麼傷心之事,百傾城開口就是一句直球一般的謎語:“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讓陳肇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還以為是自己點這姑娘作陪,惹她不高興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總之先作揖賠罪,賠的什麼罪,他自己都沒搞明白。

  百傾城站起身來往旁邊一躲,不受陳肇這一禮,陳肇沒聽見人家的回話,都沒有抬頭,還是一副作揖的動作,百傾城轉過頭去,走到另一架古琴上又彈奏起來,陳肇才發現她早就跑了。

  百傾城這次彈奏的曲子跟上一曲風格便不同了,是一首表達相思之情的琴曲,這個時候,就算陳肇再遲鈍,也依稀感覺到了百傾城的意思,這姑娘難不成是怨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點她,光顧她的生意?

  陳肇的靈魂來自現代,身為現代人,特別是現代城市中生活的市民,所謂的山盟海誓、情比金堅的故事也只能從小說里面看來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發淡泊,如此真摯的思念之情更是不可能見到,陳肇一看這百姑娘的作態,甚至還有點懷疑這是不是青樓的運營策略,妓女們表現出一番深情思念的作態,勾著客人一直想著念著,把大把銀子花在她們身上,這種想法可是大大的誤會,陳肇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如果是惺惺作態,恐怕不應該給客人臉色,這百傾城從頭到尾可都沒給陳肇面子,而且人家哭的如此動情,若說是演的也是無端揣度。

  陳肇此時已經琢磨出了一點味道,他坐在一個石凳上,安靜的聽百傾城彈琴,百傾城一曲彈完,陳肇又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一禮,百傾城又站起身來躲到旁邊,用有些顫抖的聲音道:“陳公子不必如此,婢子是自找麻煩,偏要摘天上的星,偏要貪中秋的月,偏要在公子面前惺惺作態、哭哭啼啼,讓陳公子誤會見笑了。”

  百傾城一番鬧別扭的話讓陳肇哭笑不得,他直起身子,大大方方說道:“百姑娘,你只看得中秋的月飽滿充盈,卻不知中秋已過,那月亮便越發小氣吝嗇,越變越少,變成一副小肚雞腸的樣子,那斤斤計較、錙銖必較的可悲相甚是討人心煩;你又看得一片晴空夜色中星星閃亮好看,卻不知天上星星心無長時,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又在那兒,那鵲橋都只得農歷七月七日才搭給牛郎織女,不知是多麼不善解人意!”

  百傾城聽到陳肇一番自損,驚訝了一瞬,馬上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陳肇看把她逗笑了,心中也寬慰放松了很多。

  其實他倆之間的這種謎語似的交流,兩人都聽的很明白,百傾城說你是天上的星,你是中秋的月,我想你不得,隔了這麼長時間見到你,那還不讓我哭個夠?

  陳肇馬上說,我哪是什麼星月,我這人斤斤計較,小肚雞腸,薄情寡義,你只看到我好的一面,我這個人可壞的很,百姑娘可別認錯人啦!

  百傾城見過無數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卻少見陳肇這種剛見面就狂損自己的,然而陳肇不知道,百傾城就是偏偏吃這一套的女人,你跟她詩情畫意,相敬如賓,規規矩矩,她反而不喜歡,你若是跟她說的起笑話,把男女之防放在一邊,甚至嬉笑怒罵,不守規矩,反而能夠吸引她。

  陳肇上一次在王世貞詩酒會上的表現,其實就有這種意思,他不願意表現,不露鋒芒,在眾人夸夸其談的酒會上如此克制,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反而引得百傾城關注,再加上他跟百傾城說話,從不言及琴棋書畫等風雅之事,說的都是日常瑣事,甚至是俗事,就更讓百傾城傾心與他,跟他說話聊天也放得開,身心都是舒暢的。

  用現代語言來說,這就是政治正確展現出的其毒性的一面,有的人太看重政治正確,在回族人面前連談及豬肉都不談,表面上來說這是一種尊重,實際上又是一種拒絕,壘起了厚厚的心之壁,越是注意民族之間的差異,就越是彰顯民族之間的差異,著名的哲學家齊澤克有一次在簽字售書會上,遇到一位黑人讀者,他十分自然的跟那位黑人開了一個“種族主義”玩笑,這在白種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是對黑人極大的侮辱,然而那位黑人卻開懷大笑,擁抱了他並且對他說“你可以稱呼我nigger(黑鬼)”,事實上,真正親密的表現,正是這種即便開過分玩笑也會相視一笑的親密關系。

  仍然是齊澤克的例子,有一次開會,他坐在講台上,發現下面有個聾啞人,於是便想用手勢跟他交流,他想了半天,最終做了個暗示性交的下流的手勢,臉上還露出猥瑣的笑容,那個聾啞人被他不規范的手勢逗的樂的不行,兩人相視一笑,那一瞬間就已經成為了朋友,但是旁邊一位專家卻批評他不尊重聾啞人,齊澤克瞪大眼睛說:人家是啞巴,你恐怕是瞎子,你沒看到我們兩個比劃來比劃去已經成了朋友了嗎?

  放到古代也一樣,當一個人對他人文質彬彬,客套異常的時候,他真的在表達親近嗎?

  那只會讓人感覺到客套,但是陳肇與百傾城的相處方式卻完全不一樣,兩人之間似乎完全不守規矩,不講禮數,在外人眼中,陳肇簡直不像個正人君子,然而正是這種不守規矩,才體現出兩人之間更加親近的距離,陳肇如此真誠的表達著他最質朴的友善,甚至為了表達這種友善,連男女相處的政治正確都放在了一邊,這難道不是他最可愛的地方嗎?

  這也是百傾城真正的思念著陳肇的最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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