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北京干清宮。
張居正用茶盞蓋子輕輕撇著瓷茶碗中的蜜棗枸杞二米粥,精致的粥點散發著淡淡的熱氣,然而張居正的心思完全不在這碗早茶上,他的眼神盯著那面前不久剛剛由游龍商會進貢入宮的華貴落地鏡,亦或者是盯著鏡中另一個位面的自己,若有所思。
張居正面色通紅,長胡及胸,近期他越發覺得自己氣血過旺,卻比以前更加消瘦,他已經是這個年紀了,手上居然在蛻皮,問過名醫,開出來的藥方他吃下去也不見好轉,這絕不是一個健康的好現象。
這里是干清宮,即便是貴為內閣首輔的他,也鮮少進入過這里,干清宮是皇帝後宮的范圍,一般情況下臣子可是進不來的,今日早朝之後,他被招入干清宮,想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跟他本人有關。
張居正如此判斷自然有他的理由,若是什麼國家大事,早朝上該說的就應該當著群臣的面說了,把自己單獨叫進後宮,想必跟自己有關,而且傳喚自己的太監是司禮監掌印馮保安排的,張居正跟馮保一外一內配合默契,若是馮保認為事情可大可小,來傳喚的小太監就是個稀松平常的後宮太監,若是關乎兩人的大事情,就會專門安排一個馮保的親信,這是張居正和馮保之間的小暗號。
這次來傳喚的,是馮保的親信,這就是馮保給自己傳遞的信號——事情不小,而且是跟你,或者跟我有關。
近期朝中大事小事不斷,萬歷大婚在即,自己身為內閣首輔,萬歷的老師,自然是知曉的,游龍商會進貢的這面華貴而又神奇的落地鏡一下子蓋過了各地上報進貢的祥瑞,什麼天現彩雲追月,什麼奇珍異獸,什麼禾生雙穗,都比不上這枚西夷“進貢”的落地鏡。
想到進貢,張居正心中暗嘆一聲,他心里很清楚,這等傳國之寶,怎麼可能是那幫自視甚高的洋人“進貢”來的?
那些海外的蠻夷自覺山高皇帝遠,雖談不上不把大明放在眼里,但是他們心中絕無半點臣服大明這個天國上朝的心思,來者必談貿易,心思全在金銀之上,進貢?
想來是游龍商會用什麼手段,買了哪個西夷亡國之君的傳家寶,為了討皇家歡心,一番春秋筆法,自然就成了所謂的進貢。
如今的大明已經不是大唐那個時代的世界級強國了,張居正心中當然仍然固執的認為大明可以獨霸天下,可是對比大唐萬國來朝,還有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的勝景,再加之國庫的情況,如今的大明顯然是不如的,大名目前確實負擔不起第二次的“鄭和下西洋”,再加之北方的蠻族蠢蠢欲動,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改革才顯得如此重要。
這面落地鏡讓皇家全體上下高興了好一陣子,萬歷皇帝和李太後更是喜歡,收到鏡子的第二天早朝上就搬上了朝廷的早朝上,讓眾位大臣開了眼界,萬歷皇帝臉上那藏不住的得意,以及得到如此新奇寶貝的興奮,張居正現在還記得,他還帶頭拍馬屁喊道“大明皇威皆傳四海,西夷鎮服叩獻國寶”,現在想起來真是有些滑稽可笑。
大喜的日子將近,平時說點嚴厲的話鞭策一下皇帝也就算了,這種時候掃皇家的興就是純不長腦子,而且自己的“一條鞭法”改革也進入了最關鍵的攻堅階段,即便是昧著良心,馬屁也得拍起來,現在的他正是需要李太後和萬歷帝支持的時候。
他正想著,突然聽見了干清宮後面傳來了腳步聲,他趕緊端起瓷碗,把碗中的二米粥一飲而盡,這是萬歷皇帝的賜給他的,說什麼也不能讓萬歷看到這碗粥一動沒動。
年僅十五的萬歷帝在馮保和一眾太監的簇擁之中來到殿上,馮保跟張居正一樣,也已經一把年紀,臉頰雖然肥胖卻已經不怎麼油膩,他在萬歷帝面前表現的俯首帖耳,然而已離開萬歷帝身邊,那種陰冷厚重的後宮執掌者的氣息就會噴涌而出。
萬歷帝今年15歲,規范而又嚴謹的後宮生活讓他的身體養尊處優,然而繁重的學習生活卻讓他的精神很受折磨,這種精神與肉體狀態的錯位讓他呈現出一種極度不協調的精神面貌,但是他終究年輕,這種不協調感被他年輕微胖的面容掩蓋了不少。
他沒有童年生活,在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講,這個未成年人現在已經患有較重的精神病了,人類與生俱來的攻擊性不能通過童年放肆的玩耍釋放出來,他的攻擊性會積累起來,在長大後尋找出口或者對向自己,在皇權的加持之下,一旦積累的攻擊性得以全面釋放,可能會引起腥風血雨,如果攻擊性朝向自己,那麼就是憂郁症或者孤僻症,說白了,精神分析師通過分析他的童年可以預言,他未來要麼是暴君,要麼是個自閉症患者。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預言是顯然正確的,在未來,他的攻擊性對向了張居正,同時也把攻擊性對准了自己,每天在後宮自閉,連朝都不上了。
張居正下跪行禮,萬歷帝趕忙快步上前:“元輔先生,快免禮!”他恭敬的把張居正扶起來,又把他扶到了椅子上,自己則坐在了皇位上。
萬歷帝對張居正心懷著極其復雜的感情,這位及其善於整治朝綱的首輔大臣,是自己的老師,是自己處理政務的表率,是群臣的領頭羊,與此同時又是他的臣子,又是他的下屬,他對自己忠誠,對自己尊敬,但同時又對自己嚴厲,經常出言批評,教自己如何做一位天下歸心的皇帝。
萬歷帝朱翊鈞看著坐在自己下首的張居正,心里面想起母親李太後對他的吩咐:把這本佛經和這封折子給元輔先生看看,記住,先給元輔先生看佛經,再給折子,順序千萬不能弄錯。
朱翊鈞現在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君臣關系是執掌這個國家最關鍵,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他明白,有些問題可以請教張居正,有些問題不能,只能跟最親近的皇室家族人員商量,但是他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要先給他看佛經,再給他看折子,如此先後順序必有深意,這應該就是母親要教給自己的道理。
張居正照例跟小萬歷討論了早朝的內容,並且對萬歷近期的表現表達了贊賞,然後萬歷馬上就進入了主題,把那本《般若波羅蜜心經》通過馮保之手給到了張居正的手上,張居正的手還沒接觸到書本,僅僅是看著那本方方正正,表皮甚至在泛著光的書籍,就感覺到這本書不是平凡之物,馮保在把書遞給張居正的時候,他肥厚的眼皮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挑了起來,他通過一個隱蔽的眼神,給張居正傳遞了警告之意。
張居正莫名的感覺到一種危機感,他接過書本小心翻看,發現居然是佛教原典,而且這本書的材質、工藝、字體、寫作方式、語法全然是自己沒有見識過的,字字之間的空隙一模一樣,紙張之輕薄更是前所未見。
所謂書法風格,就是要全篇全文的字體保持統一風格,但是張居正看著眼前的這本《心經》,這已經不是風格統一與否的問題了,而是細微的差別都無法被找到!
這本《心經》,正是王世貞從陳肇手中得來,進獻給皇家的。
這種關鍵的時刻,這本神奇的佛經通過他不知道的渠道被進獻上來,只意味著一件事,他的對手們已經在行動了。
張居正手捧著這本佛經,眼神已經失去了焦距,他似乎看到了眼前生出了千丈高的荊棘叢,遮天蔽日;腳下則變成了萬丈深的深海,幽深詭異,他甚至看到了未來在烈火中燃燒的大明王朝。
他看向馮保,馮保眼觀鼻鼻觀心,不與他對視。
張居正回過神來,他捋了捋胡子,謹慎的開口道:“陛下,此物絕非凡物,不知是從何處得來,又是誰獻給陛下的?”
萬歷便解釋說這本《心經》是佛教的原典,一位賢儒從浙江收集而來,獻給了母後。
張居正明白了,他直到萬歷帝正等著他問是誰找到了如此寶物,在強烈的危機感的催使下,張居正的頭腦風暴開始爆發。
君臣之間沉默了十秒鍾不到,張居正開口詢問:“此賢儒是何許人?”
萬歷帝答道:“是王世貞先生。”
張居正了然,對接下來要面對的問題有了大概的把握。
隨後,萬歷帝將一本紅批奏折拿了出來,馮保趕緊低頭接過,傳給了張居正,張居正站起身,緩慢而又厚重的躬身向前,伸出正在蛻皮的斑駁雙手接過奏折,這封奏折正是王世貞寫的《心經奏疏》。
這是一本密疏,直接呈到李太後手中,密疏不經過內閣,如果李太後判斷這本密疏可以給內閣,便公開為奏折。
在萬歷朝,黨爭就是通過密疏來進行的,爭國本,三王並封,福王之國,楚宗案,科場案,續妖書案,直到紅丸、移宮、梃擊三大案,包括後面的東林黨與浙黨齊黨等之間的斗爭,全都是通過密疏來進行的,雙方均使用密疏給皇帝這個第一權力人遞小紙條打擊對手。
現在將這本張居正沒看過的密疏交給他看,意思是非常明顯的——張居正,這是一本攻擊你的密疏,你看看吧,寫奏章的是剛剛立了大功的王世貞。
王世貞在這封折子里面開門見山的歌頌了萬歷朝鼎盛朝運,說在浙江出土了一本佛教經書原典,我王世貞自覺這是一件大事,立馬收了上來呈給皇上,王世貞在密疏中分析了佛教原典在浙江出土代表的意義,甚至還考據了一番佛教發源於華夏的可能性,在密疏的最後,王世貞卻話鋒一轉,說朝廷中有位重臣“內而養志,以坤道寧靜為教;外而傷備,以陰謀險伏為虞”,暗指張居正是大明文化與經濟復興的阻礙,還影射他專權亂政,意圖不軌!
張居正看完這封密疏之後,總算是明白了萬歷帝,或者是李太後想傳達給自己的意思。
如果想要了解張居正目前的境遇,需要稍微解釋一下目前明朝的政治情況。
目前朝中三大權力人物形成的三角平衡已經有所松動,萬歷登基之時,朝中表面上最有希望成為最高權力中心的是高拱,高拱是明穆宗,也就是萬歷他爹駕崩時欽點的托孤對象,是張居正的前任,奈何高拱在權力斗爭上還是比不上張居正+馮保的組合,高拱此時身上疊滿了buff,打壓了徐階(此時高拱眼中的第一對手徐階早已經退休回家了),位居內閣首輔,明穆宗死前拉著他手說“以天下累先生”的托孤對象,在如此之多的有利條件下,高拱對於自己執掌萬歷朝最高權柄信心滿滿,然而攥著一手好牌的他沒弄懂一件事——這件事就是剛剛誕生的萬歷朝里面,誰是敵人,誰是盟友。
萬歷登基的時候年僅十歲,上到高拱下到百姓,誰都知道萬歷這時候還在“學做皇帝”的階段,真正說了算的是李太後,高拱這時候還忙著打壓太監馮保,寄希望於老朱家完全的依靠內閣,依靠自己,但皇家是不可能完全信任文官團體的,皇家和文臣中間永遠隔著由太監團體組成的司禮監,華夏的帝王體系中,太監團體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也就同時存在太監團體干涉權力結構,分享皇家權力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是不能被制度改革、思想進步、改朝換代所影響的。
當然,有人就提出了異議,自從宦官出現以來,確實不斷的出現宦官專政的情況,但是清朝也有宦官體系,為什麼沒有出現宦官專政?
清朝的太監勢力是極其弱小的,這不就意味著清朝采取了某種措施,限制了宦官專政嗎?
實際上不是,其實華夏帝制從來都是三元對立的,清朝之前是皇權vs文官vs宦官的結構,皇權主導,並且使用宦官制衡文官,而清朝則有了另一股勢力,清朝的三元結構是皇權vs滿族貴族vs文官,滿族貴族取代了宦官的地位,因此本質上是一樣的。
世界上現存的每一種政體都無法避免一個問題——權力下放與權力斗爭,這兩者是因果關系,因為存在權力下放,所以一定存在權力斗爭,權力下放是不可避免的,再強大的中央也無法在當年的生產力條件下(這里的生產力條件表現在通信、交通、物流、信息處理工具等等幾個方面,那個時代的中央沒有現代通訊手段,無法直接指揮全國各地)進一步集權,如果想完成行之有效的統治,必須把權力下放給文官和地方官員,這就導致,在野文官團體開始形成在野政治勢力,比如明朝末期很具有代表性的東林黨,皇權不能忍受文官團體政治勢力無限膨脹,所以必須引入宦官勢力以達成制衡。
再插一句,其實陳肇興辦學堂完全可以不用請例如劉元卿這樣的大學者,他自己憑借白蓮聖子的威望,辦學在白蓮領地內是水到渠成的,但是為什麼一定要請一下劉元卿,甚至僅僅是讓劉元卿指派個書院先生應付一下也好?
這就涉及到在明代,書院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在現代人看來,書院,不就是學校嘛,學校的功能就是教書育人,哪有什麼復雜的?
但是明代可不一樣,書院,一方面確實行使學校的功能,另一方面,書院是在野政治勢力的主要活動場所,甚至可以說,書院就是在野政治勢力的象征,是知識分子聚集,議論朝政,拉幫結派,發表政治見解,影響朝政的場所。
後世久負盛名的在野勢力東林黨,主要的政治活動中心就是東林書院。
而以劉元卿為首的復禮書院,就是當今王陽明學派的重要陣地,如果能獲得劉元卿的辦學支持,這意味著陳肇所辦的學院地區,獲得了某種自治性的可能。
明代的歷代帝王對學院的態度很復雜,也很微妙,一方面來說,帝王希望書院能夠幫助朝廷培養更多知書達理、賢明正值的文人,而且書院的自治性很強,不花朝廷的一分一毛,充分發揮其治學的作用;另一方面,帝王又不希望書院形成在野政治勢力,這不利於中央集權的穩定,帝王非常清楚,一旦學院的名氣大了,學院的威望會直接蓋過地方官府,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像劉元卿這種級別的,地方官別說拿他怎麼樣了,連劉元卿的一根屁股毛都摸不到,這樣一位桃李遍天下的大文人,誰知道他朝中有多少同鄉和同學?
誰知道他的某位學生正在什麼地方做官?
復禮書院的所在地,老百姓有什麼事情都是往書院里面跑,找這些學者解決問題,商人要想獲得當地的市場認可,那就得去贊助書院,這甚至比賄賂地方官員更加有用,劉元卿的書院,是當地實質上的政治權力中心之一。
老百姓之所以支持書院,一來是書院教書育人,給老百姓提供了階級躍升的渠道,二來書院相比較地方政權,更加注重維護老百姓的利益,地方政府若是膽敢欺壓當地百姓,藏龍臥虎的書院馬上就會對地方官員施壓,他們的能量是可以直達天聽的,書院自然會獲得老百姓的支持。
因此,如果陳肇能沾上劉元卿的名號開辦學院,就能讓地方的官員勢力不敢對他亂來。
把話題拉回到高拱與張居正。
現在掌權的是李太後,宦官的重要性更加凸顯了,李太後如何與身為男人的文臣高拱如此接近?
李太後只能通過萬歷和司禮監掌控朝野,所以高拱打壓太監馮保等於同在打李太後的手足。
所以說,高拱的最根本問題是,他沒有看清楚中華帝制的三元分立的必然性,他企圖在朝廷中構成二元結構——皇權與文官的對立,完全排除宦官,這顯然是天方夜譚。
而更具有敏銳政治嗅覺的張居正完全看清楚了這一點,所以他跟與皇家最近的大太監馮保聯手,跟馮保分享權力,馮保在李太後面前力挺張居正,對抗高拱,就等於力挺自己,高拱等於將王炸親手推到了對手的手牌中。
而且高拱說話太直白,這種人在陳肇手下反而會得到陳肇的重視,因為“直白的說真話”是陳肇非常看重的品質,一群謎語人執政必然會導致整個政權體制中充滿潛規則和厚黑官場話,這會導致行政效率降低,腐敗滋生,明爭暗斗,拉幫結派,也不能說是導致,官場厚黑學會讓這些問題深深的藏在體制的最深處,讓政治體制喪失自我批判、刀刃向內的能力。
這時候全天下都知道年僅十歲的萬歷不能執政,但是全天下都不會說這句話,唯獨高拱在內閣的時候公開直白的說:“十歲天子何以治天下?”
這句話被張居正和馮保抓住,把這句話改為“十歲天子何以做主人?”傳給了李太後,李太後聽後大驚失色。
這一下子就壞了菜,一句話的性質從“口無遮攔”變成了“蓄意謀反”,如果高拱能聯合馮保,這句話就算被他大嘴巴說出去了,馮保也能幫他隱瞞,就算隱瞞不下來,也不至於被改成如此大不敬的話。
高拱既沒有體悟到三元政體的局限性,也因為身居高位而沒管住嘴巴,就算他手上攥著如此之多的好牌,也經不住他如此折騰。
帝王政體有其局限性,為了保持三元結構的穩定,官場厚黑學必須存在,明爭暗斗必須存在,陳肇未來組成的政府則可以很大限度的避免這些問題,因為白蓮教本身是宗教組織,是講信仰的,這不是說陳肇未來執掌的政府就不是三元對立的了,不是,依然是表面上三元對立的,帝制三元結構是當前生產力狀況下,注意,一定要注意這個前提,就是當前生產力狀況下,帝制是整個華夏文明試驗出的最行之有效的政治體制。
而宗教政體的三元對立則是君主vs教會勢力vs官員,說到這里,是不是感覺有些眼熟?
沒錯,此時歐洲的封建體制跟這種三元對立結構非常類似,帝國皇帝vs教宗vs封建領主。
當然,這其中還是有很多差別的,此時歐洲的最高皇權與教廷教宗沒有,或者說只有非常弱的統治關系,但是在陳肇未來的政治體制中,他本身是君主的同時,又是教皇,因此這是一個看似三元,實際二元的政治結構,即中央vs地方。
中央與地方,這個表述對於生活在現代的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我們驚訝的發現,我們的政治體制就是二元對立的,為什麼我們沒有一個第三方出現,來形成權力的平衡呢?
根本原因是生產力的發展。
還記得皇權為什麼不能抑制在野政治權力的擴張嗎?
因為這個年代的生產力水平太低了,打個比方,浙江農民起義一旦發生,把這一信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北京都要一個多星期,皇帝收到的信息永遠是滯後的,都是已經發生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等皇帝的指令傳回來,距離事件在當地發生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黃花菜都涼了,因此皇帝不能讓地方成為二元體系中的另一元,必須存在另外一股勢力,讓他們兩者相互爭奪權利才行。
注意,在這個問題上不能片面的把“通訊手段的先進程度”與“科技是否先進”掛鈎,表面上來看,好像通訊手段的先進程度就是取決於科技的發展,但是有一個前提,科技發展的土壤與前提是生產力是否先進,農業國家是種不出強大科技的,就算集國家力量發展科技,發展出來的科技也沒有盈利的生產力基礎,一個農業國,集合全國資源研究出來一項尖端電子芯片技術,也沒有應用的空間,科技不能創造價值不說,反而會被生產力更強大的發達國家盯上。
放眼現在,哪還有這些事?
現代軍隊在現代通訊的加持下,中央可以瞬間動員全國軍隊,下放的中央成員可以三個小時內抵達全國任何一個地方,直接接管地方權力,這放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如果古代有這生產力條件,那還用得著搞三元政治結構?
因此,在現代生產力的基礎下,二元政治結構得以成立,而在未來,甚至可以出現一元政治結構,這一圖景也並非不可想象,比如每個人體內都植入了納米機械或者超微型腦機的情況,中央甚至可以直接指揮每一個國家成員,連地方政治勢力都被消除了,由此可以得見,國家政體如何呈現,完全取決於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民的生產力水平與生產關系,一個農業國不可能強行“民主”,也不可能強行“共產”,在一個工業國家強行搞封建復辟,封建朝廷必然會被顛覆推翻,在一個農業國家強行搞民主政治,民主政權必然退化為獨裁統治,國家政體的表現形式不以某幾個人的意志而轉移改變。
話題有些扯遠了,高拱被張居正和馮保聯手扳倒之後,全新的萬歷朝迎來了全新而又老一套的三元結構對立,萬歷皇帝的代理人李太後所代表的皇家,首輔張居正代表的文官團體,司禮監大太監馮保所代表的太監團體,他們相互牽制,相互依靠,又相互對立。
萬歷大婚的這兩年間,張居正的政治勢力達到了巔峰,而且已經威脅到了皇權,一方面是因為萬歷皇帝確實年幼,皇權稍弱,一方面張居正承認了太監團體的政治地位,太監團體也寄希望於張居正能把握文官團體,從而鞏固太監團體的政治利益。
這是張居正推行改革的必要條件。
然而現在出現了變數,皇權一方已經意識到了張居正的強大,他們需要引入對張居正的制衡,但是皇權一方迫於沒有正當的人選和借口,他們也指望不上馮保,馮保跟張居正關系好著呢,跟張居正對壘的文官團體不能說是臭魚爛蝦,起碼跟張居正比實在是差了許多。
現在半路上殺出來一個王世貞,這個人物寫奏章寫的極好,號稱“獨擎文壇之大旗”,正兒八經的文學大家,唯一的政治願望就是能夠主筆明代國史,能當上蘭台史令就滿意了,而且老朱家確實欠人家的,在萬歷老爹執政時期,嚴嵩專權冤殺了王世貞的老父親,現在王世貞獻上了如此寶貴的佛教原典,甚至能夠讓明朝動搖“佛教發源自印度”的意識形態,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巨大功勞。
李太後所代表的皇家意思很明顯,她傳遞給張居正的意思是這樣的:
元輔先生,你看,我們皇家也不是非要逆著你的意思來,人家王世貞立了這麼大一份功勞,這佛教原典的神奇之處你也看到了,你也得承認人家的功勞吧?
而且皇家以前確實對王家不公平,現在於情於理,我們皇家也得聽聽人家在說些什麼,王世貞說你“內而養志,以坤道寧靜為教;外而傷備,以陰謀險伏為虞”,你看看,人家說你專權亂政,是天下不安寧的根源呐!
當然,我們老朱家還是信任你的,我們哪能覺得你是真的專權亂政呢?
但是話分兩頭講,元輔先生你也不能太欺負人家王世貞啊,皇家要封賞王世貞,你可不能攔著啊!
張居正聽懂了皇家的弦外之音了嗎?當然,他聽懂了,他不僅聽懂了,甚至早就預料到了,並且早就做好了應對這一局面的話術。
“陛下,仁宗之時,定密疏之規,令諸司群臣有急切機務,不得面陳者,許具題本投進,若訴私事、乞私恩者、黨同伐異不許,望陛下謹記。”
張居正沒有正面回答任何皇家希望他回答的問題,而是先行使了自己身為皇帝老師的職責,指出了這本密疏存在的問題,張居正表示,皇上啊,這密疏是用來說正事的,而王世貞這本密疏里面,前半部分是在說正事,沒什麼問題,但是後半段對我的彈劾和攻擊,顯然屬於黨同伐異的范疇,是不允許出現在密疏中的內容,這是皇上祖上傳下來的規定,您得記好了!
張居正這一手反擊非常巧妙,讓萬歷帝這個不太成熟的皇帝完全無話可說,只能點頭表示受教,其實所謂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早就被廢止的七七八八了,比如朱元璋廢除了宰相,他張居正不就是實際上的宰相嘛!
但是張居正搬出的這個規矩確實沒有在明面上廢除,是可以拿出來說的。
張居正搶了一個急先手,在壓制了萬歷的氣勢之後,繼續談這本密疏的問題,表達了以下的內容:
他發現了王世貞折子上的關鍵問題,王世貞確實是實際的獻寶之人沒錯,但是這本佛教原典是誰發現的?
如果是王世貞自己發現的,那沒什麼好說的,功勞全是他的,我張居正無話可說,但是王世貞只是在折子中說“佛教原典現於浙江余杭”,沒說誰是第一發現人啊!
王世貞進獻有功,但是最大的功勞不應該是那個第一發現人的嗎?
那麼封賞就應該封賞第一發現人,王世貞要賞就只能賞一個進獻之功,而王世貞在密疏里面不談發現人只提自己這個進獻人,顯然是想獨攬所有功勞。
這一番話可是堂堂正正,說的完全在理,萬歷帝根本找不到角度反駁,只能承認張居正說的對。
在先指出了密疏問題,與王世貞的圖謀問題之後,張居正最後才談到王世貞對自己的指控,張居正正面反駁了密疏中的言論,他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而是舉出了很多自己沒有專權的反例子,把自己從這個話題中摘的干干淨淨。
一番太極拳下來,萬歷突然發覺,母後與自己准備的手牌已經打了個干干淨淨,而老神在在的張居正,依舊掌握著對話的主動權,萬歷帝頓時感覺心中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