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末日(1)
—01—
林悠悠被同伴拋棄了。
晚風帶來魔獸的呼嘯,她用盡力氣爬到樹後想要藏住自己。腹部傳來尖銳的疼痛,疼得林悠悠恨不得當場去世。
背包里還有半瓶止血藥,林悠悠抖著手倒在傷口上。為了不發出聲音引來魔獸,只能死死咬住唇,將喘息和痛呼堵在喉間。
半個小時前,林悠悠還是個抱隊友大腿的掛件。現在,是一個躲在樹後苟延殘喘的傷者。
魔獸降臨時,林悠悠正在家里與完全看不懂的數學題抵死糾纏。
當她意識到這是世界末日後,當機立斷地將自己反鎖在家里,靠著之前購物節囤的食物存活。
身為科學家的父母早在暑假第一天就搬去了研究所,失聯至今。
紅月出世帶來了魔獸,也帶來了魔力。就像小說里的那樣,異能者、軍團和基地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林悠悠不才,勉勉強強也算個風系異能者。為什麼說是勉勉強強呢?因為她的異能實在是太弱了,在都是強者的隊伍內只能充當個電風扇。
在囤的食物快要吃完時,發小南星帶著兩個實力看起來很厲害的男人跑過半個城市過來找林悠悠。
她說他們是她的隊友,問林悠悠願不願意加入隊伍。
林悠悠當然願意,再怎麼樣都比餓死在家里好。而且南星跟林悠悠認識十幾年了,總不至於把她坑死吧。
事實證明,林悠悠錯了。
如今她的身下已堆積了一灘鮮血,腦海里一片白茫茫。
都說人死前會回顧自己的一生,林悠悠有著不普通的家世,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相貌普通,智商普通,不夠有趣卻也不至於無趣。人生中最大的波折就是世界末日,做過的最厲害的事就是同南星一起拯救世界。
一開始隊伍里包括林悠悠只有四個人——南星帶來的那兩個男人,一個叫賀司年,一個叫嚴望秋。
賀司年是個典型的少年漫男主,林悠悠願稱他為熱血笨蛋。路上但凡遇到事,他總要去插一腳,管一管。他的異能跟他的人一樣,風風火火的。
這里不得不提一句,她覺得他用火烤魚比用火殺魔獸厲害多了。
而嚴望秋則是與之截然相反的存在,他冷靜公允,通常從他的言語邏輯中,你找不到任何漏洞。
雖然同為風系異能者,可他比林悠悠厲害多了。林悠悠至多弄出個風刃,他卻可以同時制造無數支風矢准確無誤地擊中魔獸的弱點。
後來慢慢的,隊伍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林悠悠們。輔助系的花鐸、力量系的舒憐、冰系的陳情、精神系的裴年……
他們是林悠悠的隊友,卻在半小時前拋棄了她。
怨嗎?
怨的。
林悠悠怨自己,怨自己為什麼這麼弱,怨自己為什麼要在練習的時候偷懶,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留在基地。
林悠悠也怨他們,怨他們為什麼不救她,怨他們為什麼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怨他們撤離時,決然的背影。
可是再怨也沒用了,她就要死了。
半瓶止血藥顯然沒法止住血,林悠悠感覺體內的熱量在不斷的消失。
冷,好冷。
拜托,來個人救救我。
林悠悠想求救,卻不知向誰。父母不知所蹤,朋友棄林悠悠而去,愛人……
林悠悠的愛人,不,是她暗戀的那個人。
嚴望秋。
清雲譚附近出現了六階魔獸,南星想要突破五階,還差一個六階魔獸的魔核。為此,他們來到了清雲譚。
當魔獸將利爪伸向林悠悠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南星身上。
南星站在魔獸的頭頂,手中的匕首狠狠劃開它的頭顱,取走魔核。她就像小說里的女主角,而林悠悠則是主角通往成功之路的墊腳石。
林悠悠直愣愣地看著利爪擊向腹部,勉力聚成的風刃只是在其手臂上淺淺割過。
魔獸巨大的身軀壓在身上,從縫隙見,林悠悠瞧見暈厥過去的南星,還有面露焦急的嚴望秋。
這樣的嚴望秋,林悠悠從未見過。
他會跟其他隊友插科打諢鬧做一團,會給基地里的小朋友帶糖果和巧克力,也會氣南星和賀司年的作死行為,嫌花鐸老是說個不停。
唯獨對林悠悠,總是淡淡的。他很少跟他交流,林悠悠厚著臉皮去找他聊天時,他總是面無表情地聽著,不予以回應。
林悠悠費盡心思在他生日那天弄來一碗長壽面端到他面前,他只是瞥了一眼就轉身離去。
同為風系異能者,南星讓他教林悠悠如何使用異能,他老是敷衍了事。
在今天之前,林悠悠知道自己實力太弱老是拖後腿,明白嚴望秋不太喜歡她,也清楚自己並沒有真真正正融入到隊伍中。
林悠悠以為大家就算不是隊友,也是一起相依相伴走過幾年時光的伙伴。
是她錯了。
為了保持清醒,林悠悠開始胡思亂想。
他們會來找我嗎?知道我死了會難過嗎?南星為什麼會昏過去?她有沒有受傷?爸爸媽媽會知道我已經死了嗎?
這些問題林悠悠都沒辦法得到答案,因為她快死了。
困意逐漸將林悠悠包圍,她像是回到了小時候,躺著床上聽媽媽講睡前故事,她喜歡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小小的林悠悠抓住媽媽的手,問:“媽媽,屬於我的騎士什麼時候會出現呀?”
媽媽的聲音如往常一般溫柔,像飄渺不可及的輕雲。
林悠悠看見她紅唇微啟,笑著說了句。但是她聽不清,媽媽,我聽不清。
意識慢慢消散,眼前出現一個人影。
是誰?是來救她的嗎?
是她的……騎士嗎?
-02-
喉嚨火燎般的疼痛和乏力的身軀告訴林悠悠,她睡了很久。
左手被人緊緊握著,林悠悠微微動了下手指,就聽見熟悉的聲音。
“悠悠,你醒了?”
是南星,她握著她的手,聲音微微顫抖。
林悠悠睜開眼看向她的那一瞬,她的眼淚驟然落下,滴到她的手背上。
認識二十年了,南星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南星跟林悠悠不同,哪怕是小時候被人堵在巷子里挨揍,傷得再重再狠,她都沒掉過一滴淚。
而林悠悠是個愛哭鬼,生病會哭,打針會哭,就連跟人吵架都會哭。
“我……沒死?”
林悠悠一開口就覺得喉間像是快裂開了,腹部也被扯到傳來陣陣疼痛。
可就是這樣的疼痛,讓林悠悠意識到自己好像沒死。
“沒死也快了,小爺我都快將異能耗盡了才把你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沒人教過你受傷了不能亂動嗎?肚子破了那麼大一個洞還亂跑,還亂給自己倒止血藥,那麼大一個洞哪是止血藥能止住的啊?”
這個喋喋不休的聲音,是花鐸。
林悠悠看向南星身後,只有花鐸和舒憐。
沒看到那個人,失落的情緒劃過心間,舒憐扶她起身喝了口水。
林悠悠靠在枕頭上,溫水涌入喉間時才覺得自己徹底活過來了。
“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舒憐的目光充滿了擔憂。
林悠悠看著他們三個人,突然有些反胃。身體下意識扒著床邊彎腰作嘔吐狀,因動作太大牽扯到傷口,又疼的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所有人都站在了屋內。
坐在林悠悠床邊的依然是南星,林悠悠一睜眼就看到花鐸將手隔空放在自己的傷口上,用異能替她療傷。
“呦,醒啦?”花鐸瞥了她一眼,將手上暖黃色的光圈緩緩收回,“傷口幾乎貫穿了整個腹部,最少得靜養一個月。這期間別碰水別亂動,傷口再裂開的話疼不死你,到時候你想讓我幫你治療那可得收費了啊。”
明明之前花鐸也是這樣說話,但林悠悠現在聽來卻刺耳的很。
對啊,他們不是隊友也不是伙伴,一個治療系的高手怎麼會無償替她療傷呢?
林悠悠很想這樣說,可她現在渾身無力,連呼吸都牽的傷口疼。
“一會我去跟何老說一聲,這一個月我們就在基地里休整,到時候再出發。”
林悠悠看向剛剛說話的賀司年,除了南星,他算是她聊的比較來的人。
他們興趣愛好基本相同,腦回路也十分相像。其他人對他喜歡幫助普通人這件事不太贊同,覺得拖慢了路程,只有林悠悠支持他。
偶爾,他們也會悄悄出去給那些流落在外的人送些食物。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面容看起來也有些憔悴。林悠悠有時候覺得賀司年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因為無論在哪,他都能一倒就睡。
你為什麼這麼憔悴呢?是因為把我一個人丟下,覺得良心不安嗎?
林悠悠很想這樣質問他,但是她沒力氣說話。
“你睡了兩天,要吃點什麼嗎?”
經常與林悠悠斗嘴的陳情看起來精神也不太好,她往前走了幾步,語氣難得的溫柔。
“要不先喝點水吧?你剛剛就喝了一口,我去弄點溫水。”舒憐皺著眉說完,走出了房間。
“她為什麼不說話?你到底治沒治好啊?”裴年看向花鐸,眉頭緊鎖。
原來睡了兩天嗎?
在你們看來,只是睡了兩天的覺嗎?把她拋棄了,現在又在這里假惺惺的關心,不覺得惡心嗎?
林悠悠很想指著他們破口大罵,撕破臉也好,分道揚鑣也好,她都不怕。她只想知道,為什麼要扔下她?
林悠悠面無表情地將屋內所有人一一掃過,其實也不是她想面無表情,主要是沒力氣,做不出什麼表情。
看到嚴望秋的時候,林悠悠視线略微停留了一下,而後看向角落里的那個男人。
“你,是誰?”
林悠悠有些艱難地出聲,短短三個字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
那個人面容清俊,豐姿雋爽,聽到林悠悠的話後笑了笑,“你的救命恩人。”
原來最後她看到的人,是他。
林悠悠勉強扯了扯嘴角,“謝謝。”
南星仍舊握著林悠悠的左手,對於她,林悠悠生不起氣。
不知道何時起,南星剪掉了她的長發。好像是剛升入高中的時候,又好像是末日剛到來的那段時間,林悠悠記不清了。
南星的齊耳短發有些凌亂,眼下有著淡淡的青色。她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憔悴,卻依舊漂亮。
從小林悠悠就知道南星長得漂亮。
身邊的長輩老是夸她好看,夸她漂亮,輪到林悠悠的時候就是清秀,可愛。
林悠悠知道自己長相一般,所以小時候聽到別人夸南星漂亮時,林悠悠就知道她們是不同的。
從來沒有人夸過林悠悠漂亮,但人人都說南星漂亮。
“我想,跟他聊聊。”
林悠悠還是沒有力氣,六個字說得很慢。
她沒說“他”是誰,不知道救命恩人叫什麼,只能用“他”來代替。
南星看了林悠悠好一會才松開手,點了點頭。
“大家先出去吧,讓江隨跟她聊一聊。”
南星扶起林悠悠靠在枕頭上,領著其他人離開了房間。
嚴望秋沒動,被賀司年硬生生拉出了房間。
林悠悠剛剛動了下,腹部的疼痛明顯更疼了些。但是林悠悠現在無暇顧及,她想知道暈過去後的事情。
“謝謝。”
林悠悠再次道了謝,本想開口問他姓名,可是剛剛的道謝又將力氣用完了。她只能看著他,想緩一會再開口。
江隨拉過椅子坐下,姿態散漫,“慢慢來,我不急。”
林悠悠急!
她恨不得一口氣將問題問完,但是又實在沒力氣開口。
許是看出了林悠悠的急切,江隨翹起了二郎腿,自顧自說道:“我們路過清雲譚,發現了魔獸的屍體,又在不遠處的大樹下發現了你。”
“好家伙,你那傷可真夠恐怖的。幸好我朋友會治療術才勉強給你止住血,不過也讓他費了些異能,到時候你好了記得去給他道個謝。”
林悠悠鄭重地點了點頭,感覺自己恢復了些力氣後,開口問道:“他們,是怎麼發現,我的?”
“是我們發現你的。”江隨糾正道:“我們帶你回基地後送你來醫療室,他們也在。那個話很多的那個是五階治療師吧?他話夠多的,一邊替你療傷還一邊懟我朋友。”
如果江隨沒送她來醫療室,他們是不是也不會去找她?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就跟星星之火一樣,燎遍了整個心髒。巨大的難過將她吞沒,林悠悠什麼話也說不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能不能帶我走?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求求你,帶我走吧。
最後林悠悠還是沒能開口,她沒法再去相信任何人了。
林悠悠開始了漫長的養傷過程。
南星每天都來看她,大家像是忘記了曾經把她拋棄過似的,對她的態度依舊。
嚴望秋也每天都來看她。
林悠悠不能下床,不能走動,只能躺在床上睡覺。每天傍晚睡醒時,她都能看到嚴望秋坐在床前。他坐了多久,林悠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除了江隨和南星,林悠悠拒絕和所有人交流。
江隨也會來看林悠悠,有一次他帶來了一個小姑娘,名叫裴夕照。
裴夕照很活潑,她將那日發現林悠悠的情形描繪的活靈活現。
她跟林悠悠講自己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大到與魔獸戰斗,小到自己發現一朵很特別的花。
“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看。”她說。
林悠悠點點頭答應了。她很喜歡她,可是她只來過一次。
裴夕照走的時候正巧碰到嚴望秋。
林悠悠不知道嚴望秋站在門口站了多久,總之他進來的時候臉色很差勁,她說了這麼多天以來的第一句話。
“你要跟她去哪?”
林悠悠側過頭不去看他,沉默不語。
他倆的位置像是調換了一樣。
從前他對林悠悠愛搭不理,如今是林悠悠對他愛搭不理。末日前網上流傳過一句話,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
當然,林悠悠沒自戀到覺得嚴望秋想要“高攀”她,她也沒那個資本讓人“高攀”。
嚴望秋生的好,有時候冷著張臉看起來下一秒就要提刀殺人時都有女生敢過來跟他搭訕。而林悠悠就一普普通通的人,嚴望秋不會看上她的。
倒不是林悠悠自卑,她只是覺得,嚴望秋那樣的人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
她沒覺得自己不好,普通又怎麼了呢?時間面前都是塵土,百年後大家都是一抔黃土,沒有誰比誰高貴。
本以為那天沒理嚴望秋,他會覺得掉面子不再來看她。誰知道他就跟上班打卡一樣,每天都出現在林悠悠房內。
時間一天天過去,林悠悠的身體也在漸漸好轉。她開始能下地走路,南星說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完完全全恢復了。
“等你好了後我們就出發去北境。”南星坐在林悠悠旁邊邊削苹果邊說道。
一個月前,小隊意外得到了一份十分重要的資料,里面裝的東西只有南星知道。
她說這份資料很重要,得趕緊帶去北境。
至於為什麼要帶去北境,帶去之後要做什麼,林悠悠通通都不知道。
從林悠悠見到南星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跟隨著南星。
她說要拯救世界,林悠悠相信她能做到。
她說要去骨島,林悠悠不問緣由陪同。
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林悠悠都支持,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林悠悠都相信。
她說林悠悠是她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會保護林悠悠。
她要林悠悠不離不棄,要林悠悠做她一輩子的好朋友。
這些林悠悠都答應了,也都做到了。
可是她騙了林悠悠。
林悠悠很想問她,那天為什麼要拋棄我?
可林悠悠問不出口。
那天的事無人提起,只要有人提起那件事,那麼此刻的平靜安寧便都會煙消雲散了。
南星已經習慣了她這些天的沉默不語,她自顧自說著日後的打算,而林悠悠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林悠悠瞧著苹果皮在她的刀下剝離掉落,突然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我不想去北境。”林悠悠打斷她的話,看著她驚愕的神色。
差不多快好的腹部隱約傳來陣痛,似是在提醒林悠悠什麼。
“我不去北境了。”
拯救世界是主角的活,林悠悠一個路人甲跟著瞎摻和什麼。
早知道那次在骨島就應該答應島主留下來,帶小孩也好陪老人也罷,總好過被人拋棄。
南星愣住了,呢喃道:“不是說好了,要一起拯救世界嗎?”
剛剛的勇氣突然消失不見了,林悠悠像泄了氣的皮球,懨懨的背對她躺下。
“我累了,想睡會。”
當林悠悠發現自己有異能的時候,不是沒想過當主角。
普通人也可以成為主角,很多小說里的主人公一開始都是普通人。
當南星問林悠悠要不要跟她一起拯救世界的時候,17歲的林悠悠犯了中二病,握住她的手點頭說要一起當救世主。
如今,20歲的林悠悠殺過魔獸也差點被魔獸殺,見過異能者互幫互助也見過他們為了一個魔核自相殘殺,愛過人也恨過人。
中二病好了,剩下的只有疲憊和厭倦。
三年來林悠悠見過各種各樣的魔獸,直到她能獨自擊殺三階以下的魔獸,她以為自己不再害怕魔獸了。
可那天那只利爪伸向她時,林悠悠才發現自己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害怕魔獸的普通人。
救世主小隊不需要普通人,普通人拯救不了世界,他們連自己都拯救不了。
那天樹下瀕臨死亡的感覺仍令林悠悠後怕,晚上做夢都會夢見那天的情形。如果那天發現她的不是江隨,而是魔獸呢?
林悠悠害怕了,她後悔了。
去他爹的拯救世界,她只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