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雪夜
十公主與燕脂分手時,北疆的雪將來時的路都蓋住了。
姜將軍並未帶多少人來送燕脂,而十公主也只帶了陳一陳二來送。
燕脂將氈帽帶上,俏生生的一張臉被雪光映得艷極,她只對十公主笑了一下,便帶著人掉馬而去,很快在呼哧哧的寒風中消散了身影。
陳一奇道:“卡茲人不愧是大漠里生長的,這樣的風雪也敢趕路。”
十公主摩挲著胸口吊著的那一顆哨子,心中想的是燕脂將它交付給自己時的囑托,沉默不語。
而姜將軍見燕脂一群人確已走遠,望了望昏暗的天色,只道:“回去吧。”
待一行人回到十公主的住處,姜將軍卻並未像以往那般回軍營,而是叫住了十公主並支開了陳一陳二。
兩人坐在廳堂內一時無話,同看門外大雪簌簌落下。
許久,還是姜將軍放下茶盅,對她嘆道:“毓敏,這麼久了,你還未放下嗎?”
十公主默然,這是三年來第二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十二。
自那次與封賞一同下來的那封訣別信,不僅沒有斬斷她的雜念,反而催生了一股沒來由的幽暗的怨憤。
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這份怨的時候,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十公主將雙腿屈起,從未覺得北疆的月光如此寒冷,照得她骨頭長出了二十多年來未有過的陌生愁緒與暗恨,鑽進她的四肢百骸,不安地游走。
十公主想起了尚瑜殿里的夜晚,每每她夢到十二握住胸口血淋淋的那一劍而驚醒時,身旁的十二也必會與她一同醒來,然後她便會在他手忙腳亂的安慰聲中慢慢重新困頓下去,在他懷里一夜好眠到天亮。
偶爾她睡醒時也會氣惱,到底誰才是年長的那一個。但當她掀開床帳,看到十二早已坐在床上等著她和邀歡的眼神,最後也總會與他滾作一團。
想至此,十公主也只得輕輕搖頭,口是心非道:“他肯放我自由,我也並無掛礙,這原是最好不過了,何來放不放下。”
姜將軍欲言又止,搭在膝上的手用力握了幾握,最終還是松開了。
姜將軍站起身來,故作無意地提點她:“那就好,師父本不該提的,毓敏不要介懷。”他站起身來,像是無法再將這個話題與十公主延續下去,抬步欲走。
十公主起身相送,卻在踏出大堂前一刻被突然轉過身來的姜將軍握住了手腕。
只聽得姜將軍結結巴巴地道:“毓敏……我……”
十公主只感到姜將軍握住她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抬眼只看得到姜將軍凝著臉,好半晌一句完整的話都吐不出。
十公主站在門框內,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知道姜將軍要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竟然並不驚喜,也並不歡欣。
竟然有一種隱隱的遺憾,仿佛要將她擊潰。
於是十公主猛地將手一抽,在姜將軍快要說出下一句時低下頭不敢去看他,悶聲打斷:“師父,天色不早了。”
姜將軍恍若如夢初醒,很快意識到什麼似的,不住往後跌了兩步,待站定後看到十公主仍低著頭,知她那一聲‘師父’是為他們之間畫了一道銀河天塹,將他剛剛的莽撞恫嚇在門外。
身後的雪像是被朔風吹落在他肩頭,浸得他寒津津的。姜將軍向十公主作禮,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待十公主再抬起頭時,階前姜將軍離去的腳印也早被大雪埋掉了。
她游魂似地飄到了寢間,同樣魂不守舍的還有伺候她的侍女。主仆兩竟難得地無話,待侍女放下簾帳,欲將燈熄滅時,卻被十公主輕聲制止了。
侍女聽她聲音飄忽不定,知道自家主子心情並不好,便飛速扣了門出去。不想離了院子,一轉身便看到陳二站在廊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侍女走上前去,替陳二緊了緊披風:“這麼晚了,怎麼等在這里。”
“想著你,便從軍營趕回來了。”陳二低頭在侍女額頭上落下一吻,然後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請求道,“雙兒,我們成親吧。我已問過大哥,大哥也已應允了。”
侍女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將頭偏了一偏:“可是……陳一並未成親,你越過他去,終究對你不好。”
陳二眼神暗了暗,只擁她入懷,嘆道:“我知你心中有愧……算了,我只等你罷了。”
侍女往他懷中埋了埋,並不說話,半晌,眼中竟洇出點滴淚來。
當年陳一為她丟了一只胳膊,消沉了許久。
陳二原本帶著軍功已向十公主提了親,卻因此事而擱置了下來。
侍女心中有愧,日日夜夜照顧著陳一,看過了陳一的意氣風發,看過了陳一的意志消沉,陪著他走過了那段難挨的年歲,伴著他重拾武藝,朝夕相處間,她發現自己竟早已無法割舍下陳一,毫無芥蒂地去面對陳二。
更何況,她曾聽過陳一因高熱而午夜夢吟時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侍女發現自己竟然並不討厭,甚至還有些歡欣。
待照顧陳一退去高熱,侍女醒悟回來,狠狠唾罵著三心二意的自己。卻在陳一一次次高興地向她展示著新練的招式時,不自主地心動。
她沒有告訴陳二,她承認自己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她舍不下陳二的溫柔,也無法割舍陳一掩不住的熾熱。
她只能一次次用陳一的傷勢與恩情,推拒著陳二的請求,卻在陳二向她展開懷抱時,如燕雀投林,一頭扎進陳二溫暖的懷抱中。
侍女喃喃道:“若不是……若不是……”
陳二低頭去吻侍女的耳側。
他二人靜靜相擁在廊下,並未瞧見身後垂門處有一個黯然的身影正默默離去。
而房內的十公主對自己的侍女糾結之事一無所知,默默望著簾帳外如豆燈火,偶爾被放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擺擺。
明明滅滅間她仿佛回到了養心殿,有時事忙,十二無法來陪她,卻不願讓她獨眠,便會悄悄接她進殿。
她睡在養心殿的床榻上,嫌他批奏折的燈光太亮,總是熄了一盞又一盞,等到只剩他案上那一盞小小的宮燈時,她才滿意。
然後她就側枕著望著案前,被昏黃的燈光照著的奮筆疾書的十二的身影,心中暗笑又不動聲色,只等快要撐不住時強硬地喚他過來陪她睡覺。
十二這時便會很無奈地過來掀開簾子,將困得不行的她摟起,輕輕將她放在懷中慢慢啄吻。
十公主將被子狠狠往上一拉,心中直罵自己無端端地為何會想起這些早就與她毫不相關的往事,又懺悔道自己竟也被變得如十二一般罔顧倫常,墮入了這該死的罪孽中。
在榻上左右翻滾了好一會,發現自己竟然了無睡意,十公主只好穿鞋下榻,不知不覺走到案前,打開了那個錦匣,左手拿起錦匣內那支琉璃簪,看著簪子內那條若隱若現的發亮的絲线,右手握著那只血跡早已干涸的人偶,心中紛亂。
十公主自言自語道:“若是你真舍得放我天高海闊,為何還要將這些東西奉送?十二……”
窗外突然傳來驚叫,接著便是紛亂的腳步聲與喊聲響起。門突然被人猛地一開,一個黑影竟跌跌撞撞的闖進了十公主的寢間。
十公主立馬去探掛在牆上的佩劍,高聲呵道:“來者是誰!”
那黑影卻被趕來的陳二迅速壓制住了,侍女也隨即急匆匆地趕來,還未來得及見禮,便被十公主打斷:“點燈,看看這是誰。”
侍女將拿來一盞燈,照亮了地上癱倒的黑影的臉龐,卻與十公主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來人竟是傷痕累累風塵仆仆的連素質,而她懷中露出了一張凍得青紫,人事不省的小臉,卻是四皇子!
連素質盯著十公主錯愕的臉龐,面上浮出一抹苦笑。
待陳二放開了她,站起身來將懷中的四皇子托付給了侍女去找大夫醫治,待終於四下無人,連素質“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毓敏公主,救救太後與陛下!”